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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慈悲(五)

    正月十四早晨,君不封又发起了低烧,浑浑噩噩地在床上躺了一天。十五当天,他拖着病体,愣是下床为解萦搓了一碗汤圆,才肯安安心心地躺回床上休息。

    翌日,他退了烧。

    君不封是个只要稍微有点精气神就闲不住的性子,趁着自己有力气,这天也在屋里东跑西窜,四处拾掇,想要找点事做。夜里和解萦用过晚饭,时间尚早,她整个人的状态尚算良好,也就腆着脸跟在解萦身后,混进了书房。

    自从上次的简单打扫之后,君不封还没进过书房。仅是过了几天时间,解萦的书房又恢复了之前的混乱无序,君不封素来见不得小丫头屋里的脏乱,也不多说废话,直接上手收整,解萦也没阻拦他,仅是默默跟在他身侧,帮他搭把手。

    收拾着收拾着,两人又绕到了悬挂着面具的那堵墙前。

    君不封若有所思地看着上面的面具,随手将小狐狸面具盖在了解萦脑袋上,而他拿起了那张昆仑奴面具,动作有些迟缓,却是笑吟吟地戴了上去。

    解萦一时恍惚,仿佛又回到了男人当着她的面,戴上了“遮天”的那一瞬。

    鬼使神差的,她想要去帮他揭下面具——她从小就喜欢揭下君不封身上的遮蔽,可那形态可怖的面具,已经先于她的动作,掉在了地上。

    不知何时,昆仑奴面具裂成了两半。面具背后的男人,情绪并没有她所想象的平静。他在哭,虽然仍是笑着,眼泪也就这样猝不及防,落到了她心里。

    男人狼狈地擦着眼睛,想要去捡面具,解萦摇摇头,帮他捡了起来,将那碎裂的面具拼好,放到了一旁的书架上,而她自己也摘下来小狐狸面具,重新挂回原地。

    他们心照不宣地沉默,君不封站在她身边,也说不清是哭还是笑。他仅是默然环视着书房的一切沧桑变化,像是要通过那沉睡的死物,回溯过往他们曾一起经历的许多年。

    彼此沉默地久了,解萦又浑身不自在起来。她拾起桌前钻研许久的破旧医书,硬着头皮往下读,而君不封双臂交叠,倚在一旁,还是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看解萦的时间久了,君不封的视线很快飘到了解萦身后那堆密密麻麻的瓶瓶罐罐上。他笑模笑样地提议道:“阿萦,药瓶上的很多字迹都有些旧了,大哥再给你画一些新的好不好?”

    在解萦身后的瓷瓶上,贴有不少字迹仿似狗爬的名贴标签,那是若干年前君不封的杰作。君不封大字不识得几个,会写的字很有限,他们兄妹初来留芳谷,小丫头弄来了笔墨,他便一笔一画地跟着学习写她的名字,将那群乱舞的蝌蚪终于记了个齐全,他的字还是狗爬似得的不好看,要很勉强才能把他和解萦的字迹放到一起。可饶是他的字迹丑到惊人,解萦在炼制自己研发的第一款丸药时,还是央求他写名帖。乱舞蝌蚪似的丑字贴到解萦的小药瓶上,君不封自觉尴尬,总觉得是埋汰了丫头的杰作,可解萦却欢喜地原地转圈,时不时拿起药瓶来看,一个人咯咯地笑个没完。

    时过境迁,曾经还能狗爬似的写明白几个字,现在已经返祖到了只能鬼画符。

    解萦被君不封突然的出声吓了一跳,身体明显一抖,她不着痕迹缩回手,没发表什么意见,单是起身拿纸,为他研墨。待做好了准备工序,解萦抬眼看他,君不封脸上的笑容很淡,解萦低下头,给他让了位置,男人按住她:“以前认得的那些字,大哥早都忘光了,需要你重新教。”

    解萦浑身僵硬地点点头,细细地哼了声“好。”

    她将几款药丸的名字一一写好,聚成一沓推到君不封眼前,君不封摇摇头,慧黠的笑容里带着三分蛊惑:“你知道的,大哥本来也不怎么会写字,也得你重新教。”

    君不封轻微地向她施压,解萦就痛苦地想要逃窜。她强压下自己的恐慌,站在男人背后,轻轻握住他的右手,一笔一画写得专注,而她的左手则被男人宝贝一般地握在手里,这种亲密让解萦渐渐放下心防,待两人围到小桌前,整理着她的瓶瓶罐罐时,她死寂多时的脸孔有了松动,隐隐露出一抹灵动的笑。君不封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也跟着咧嘴傻笑,可他依旧是瘦,笑得一脸褶。解萦看他好笑,伸手去掐他两腮,手指却被他在半道截住,狠狠亲了两口。

    “大哥还记得你刚刚学会炼制强身健体的药丸那会儿,整个人都很亢奋,大哥对药理一窍不通,你练好丹药,大哥就牛嚼牡丹似得往嘴里塞,后来被你骂了一顿还不说,你还逼着我站在墙角反省。”

    “这么久的事……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啦,你那会儿一边骂一边拿小拳头捶我,说什么‘话可以乱说,药不可以乱吃’,等大哥在墙角反省好了,你把这些药分好,分门别类的告诉我,哪些与哪些不能混在一起吃,大哥虽然学不会写字,好歹行走江湖多年,保命的法子,一直没有忘,你当时教我的一切,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只是可惜,这药的功效还记得,对应的字是一个都没记住,还得重新学。”

    他拿起其中的几瓶药,将它们单独摆在一起。

    “我记得这几种混合着吃,必死无疑。”他又分出了另一些,“这些混着吃,轻则痴傻,重则丧命。而这瓶……”他顿了顿,“滋养身体最佳。”

    君不封准备将药瓶放回桌上,那瓷瓶却直直从他手里掉了下去,解萦眼疾手快,接住了药瓶,君不封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右手,脸上是很漠然的认命。解萦心里一疼,连忙摸来一小罐新炼制的膏药,小心翼翼地给他上药,就着他的手心细细地按揉。按摩了好一阵,解萦担忧地望着他:“大哥,有知觉了吗?”

    君不封像模像样地动了动:“没有……要不,你再揉揉?”解萦不疑有他,乖乖照做,君不封整个手掌被解萦揉了又揉,她再度担心地开了口,“再试试?”

    “嗯。”君不封粲然一笑,手臂向前伸展,两手在空中游移了几个来回,突然变向,他出手如电,点了解萦胸口的xue道。

    如今他已是个毫无内力的废人,即便用的是丐帮内部的点xue手法,只需片刻工夫,解萦就可用内力自行冲开xue道,他必须抓紧时间。

    仅是刹那的工夫,解萦就从这几日浑浑噩噩的痴傻中清醒过来,她咬着嘴,恶狠狠地瞪着君不封,愤怒与惶恐侵占了她的面容,她却不知道应该对他说些什么话。

    早该如此,不是吗。

    君不封将自己事先分好类的药丸一一倒出,就着桌上的茶水吞服,完成了预谋已久的工序,他好整以暇地坐在解萦对面,千言万语,不知该同她从何说起。

    他混杂着吃了几种禁忌的药丸,只需须臾,药性就会发作。

    解萦的表情已经从适才的愤怒变为悲哀,并再度浮现了他所熟悉的癫狂与残忍。君不封知道,如果她现在不是被点着xue道,她一定会扑到他面前。

    她被他彻底地激怒了,她想杀了他。

    药物渐渐发挥了效用,他从木椅上跌坐下去,垂着头,半跪在解萦面前。眼前变得愈发模糊,喉咙里也有了血味,他难受得发不出声响。而解萦吐了几口血水,终于冲开xue道,如猎豹一般将他推倒在地。

    女孩趴在他的身上,笑容冷酷,声音很小很细:“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演了这么久的戏,你也很累了吧?我知道的,你只是想要报复我,你要眼睁睁地死在我面前!你要让我生不如死!没关系,我不会让你如愿的。”她死死地扼住他的咽喉,“君不封,我说过,你的命是我的!你想死,我偏要你活!你要活,我就要让你生不如死!”

    君不封没作任何反抗,他脸色涨红,目光涣散,嘴角溢出了大量鲜血,这时他反而笑起来,在极端的窒息与疼痛的折磨下,他的笑容渐渐成型——那是解萦很多年没再见到的笑容。

    第一次见到他真容的那一天,男人高高大大地立在自己面前。

    那时他眼眸湛亮,牙齿洁白。笑容中的温暖,驱散了长期以来在她心中盘桓的阴霾,从此她知道了光明的另一种模样。

    现在它与大哥当下的面容重合了。

    如今他苍老,枯瘦,不成体统,可笑容中蕴含的感情,柔柔地灼伤了她的双眼。

    她喜欢他的笑,喜欢他天天对着她笑,甚至于……君不封本就该一直快快乐乐,自在逍遥。

    那个一直带给她温暖,给予她力量的男人,在这一刻,她想杀掉他。

    解萦打了一个寒噤,强忍住就地干呕的冲动。

    她到底在做什么啊?

    眼泪大块大块地落在他脸上,她松开手,封了他的几处xue道,向他嘴里塞了续命的药丸,解萦失声痛哭:“大哥……我从来没想让你死……我一直,我一直……”

    君不封喉结微动,血红的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来。

    他轻轻拥住了她。

    嘴里吐出一口血水,他的声音很轻,眼里是罕见的快活:“大哥一直都知道。”

    间或昏迷的这几日,君不封一直在想,那个让自己始终在死亡边缘徘徊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久而久之,他想明白,他的病是心病,身体的损坏尚属其次,最重要的是内心的创伤。

    他所经历的苦痛,是多年扭曲纠缠的必然,也是如今彼此的痛苦根源。

    他忘不了,她也忘不了。

    解决问题根源的方法,就是让这段经历本身消失。

    所以,他必须要让自己“死”一次,死的干干净净,死到可以忘记他们之间的一切龃龉。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还能不能承受猛烈药物的摧残,但他一直信任她的医术,正如他相信她暴怒之后定会向他施救,那是他的好丫头,她绝不会让他就这样丧命。

    他的性命是牵引她不让她胡作非为的那把锁,他活一天,她就能再撑一天。他们已经到了覆水难收的境地了,目前他能做的,也仅仅是拦住她,不让她跟着他走。

    他没办法将她从自我厌弃中拯救,正如他没办法将自己从自暴自弃中拯救出来。必须要有一方放弃自己的全部,才能成全另一方的感情。

    他是她的大哥,她的爱人。

    他抚养她长大,他注定会保护她,由生到死,无怨无悔。

    与解萦朝夕共处的回忆,是他这一生最珍贵的宝物。如果可以,谁会舍得放弃?忘记了她,与舍弃自己的生命,又有何异?如果侥幸得以存活,活下来的会是一个怎样畸形的怪物,君不封不得而知。也许他又给她添了莫大的麻烦,但对目前的彼此来说,他们还有更好的解决方法吗?他只是不想女孩跟着他一起沉没。

    痴傻是他对自我的惩罚,是他的回应来得太迟太晚,错失了彼此坦诚相待的良机,他没有办法让小姑娘去正视她的过错,因为他自始至终都是这一切罪孽的推手,这是他身为抚养人的失格。万幸承担了大多苦果的人正好是他自己,他可以主观选择抹掉一切,让自我消失,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他替她承担所有的罪。

    死一次,然后,活过来。

    “丫头,笑一笑吧,就像你平常那样。虽然之后,大哥可能想不起来要带你去看花了,但大哥,应该能和你一起站在太阳底下,不会再给你带来杀身之祸了。”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别担心。今天过去了,日子就会好的,我们也会好的。大哥想让你好好活着,大哥也想,和你一直在一起……往后……”

    他哪会有什么往后呢。

    “你留着大哥也好,把大哥当垃圾丢掉也罢……像你平常那样,对大哥笑一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