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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三:彼此彼此

    “一个比一个不中用!”啪地将茶盅往案上一搁,皇帝的龙颜满是不悦,“前次的永安侯,这次的刘氏长孙,说是难得的才俊,全叫朕空欢喜!”

皇后让人换了一壶茶上来,柔声道:“皇上息怒。永安侯文采风流,刘丞相家的公子也是满腹经纶,这是众人皆知的。可……再是才俊,也要讲究缘分。平民百姓的女儿要出嫁,尚要几度拣选,何况是皇上的金枝玉叶?”

——瑞阳公主的婚事总没着落。她自己不着急,锦妃也无甚表示,倒是做父皇的心焦得很,不是第一次骂人了。

皇后这番话在情在理,皇帝却仍是皱着眉头。

一旁的李愿开口:“父皇不必忧心。此事无需太着急了,瑞阳也才十八……”

“才?”一国之君哼了一声,“你懂什么?女子年华易逝!”他眉头皱得更紧,接着道:“堂堂的公主,连个驸马都选不到,简直朝中无人,岂不叫人笑话?”

皇后宽慰:“怎会无人?现今国运昌隆,满朝文武人才济济。只是女儿家的终身大事,理应慎重;况且天情一向得皇上疼爱,难免眼界高些。”

“有多高?再高也高不过选状元!”皇帝不痛快道。状元都年年选得出来,怎么一个驸马就这么难?

他说着,想到了什么:“对了,今年的新科状元是姓陈?叫……”

“名叫陈学。刚点了翰林院上任。”李愿答道。

皇帝点点头。“是他。殿试上看着不错,也有相貌才学。愿儿,你替天情留意一下。”

李愿垂眸,应道:“是。”

皇帝总算消了气,便要起身移驾。皇后挽留道:“还有半个时辰就用午膳了,皇上就在臣妾这里用膳吧。”

“兰泽宫的人回话,说锦妃胃口还是不好,朕去看看。”一挥袖袍,径自去了。后头的人齐齐恭送。

皇帝走后,皇后转向李愿:“愿儿,你也看到了,你父皇对瑞阳的婚事十分上心。”

李愿道:“父皇嘱托儿臣,儿臣自当尽力。”

皇后摇摇头,微微一笑:“尽不尽力,都是瑞阳自己的婚事,旁人是cao不来心的。愿儿,母后的意思,你是瑞阳的兄长,你的婚事也同样该议一议了……虽说男子不似女子急于婚配,可年纪差不多的皇子里,只你没有娶妃。如今太子妃都怀上第二个孩子了,悉儿也常为你这个胞弟着急啊。”

李愿笑了一笑:“成了家就有了牵挂,八成是皇兄看不惯儿臣过得比他自在。”

皇后笑嗔:“你呀!难怪独你和瑞阳迟迟不能婚配,就是皇上把你们给纵成这样……对了,上月谢家办的芙蓉宴消夏,你可去了?”

“去了。”

“如何啊?”

“好景佳宴,尽兴而归。”

皇后望向他:“佳宴之上,可有佳人?”

李愿淡淡一笑:“佳人无数。高府贵第,哪位不是知书达礼的千金?”

皇后听他这么说,知是不曾动心了。谢家费尽心思办这场宴,是借着为谢大小姐庆生,而寻机促成她与李愿的好事。看来是落空了。

她轻叹口气,正要开口,忽闻宫人来报:“瑞阳公主到!”

瑞阳公主李天情进到皇后宫中,款款行礼:“儿臣给母后请安。”

“起来吧。”

天情抬头,一眼看见李愿,似乎没想到他也在这,又行礼道:“见过王兄。”

李愿回了礼。

皇后知道她是入宫来探母。昨日锦妃受了暑气,不思饮食,所以她入宫看望。看望之前,先来向自己请安,倒是很有礼数。

皇后赐了坐,吩咐上茶。“愿儿说你喜欢这道桂花红豆酥,恰好今天备有。民间的手艺,倒是不错。”命人将点心摆上。

“多谢母后。”天情起身道谢。

“不必多礼。”皇后示意她坐下,含笑打量她。公主美貌非常,不输当年的锦妃;比起锦妃,却少了一些妩媚,多了几分文秀。此时默默坐着,实是端雅静美。

皇后语气更和蔼了几分,闲话道:“天情,你与愿儿从小一处玩耍,情谊深厚,对他的知悉不比我这个做母亲的少。若是愿儿有了心上人,只怕你比我这个母后要先行知晓。”

天情微讶,向李愿看去。与此同时,李愿略一皱眉:“母后。”

皇后笑道:“愿儿倒是不好意思了。”

天情道:“王兄有心上人了?”

皇后道:“不曾。所以啊,让人着急。天情,你与侯门闺秀多有来往,若是见着品貌不俗的,还为愿儿多多留心才是。”

天情应道:“是。”

李愿回到府中,没过两日,翰林院侍讲陈学就上门拜望。

李愿吩咐有请。在厅上看茶。

这状元郎相貌俊雅,持礼极恭,举止一丝不苟,言谈也彬彬有礼。虽尽量从容谈笑,但神色间依然有一丝掩不住的紧张。

寒暄过后,李愿问道:“陈兄此来,怕是有事相商?”

“陈兄”两字将陈学的拘谨消去了不少,他点一点头,开口:“骤然叨扰,实为冒昧……只是,确有一事想请殿下替微臣参详。”

李愿道:“但讲无妨。”

“明日瑞阳公主游京郊飞燕坡,圣上命微臣作陪……”陈学更紧张了一分,有些期期艾艾起来,“微臣,微臣对公主知之甚少……怕明日应对不当,扫了公主兴致,负了圣上所托……”

他也隐约听到风声,说皇帝有意定他为驸马人选。领了明日这件差,更是激动中夹杂忐忑。但自己对公主一无所知,如何能得公主青眼?左思右想,经人点拨,终于寻到一个最堪讨教之人——皇帝的第六子,景王李愿。

听闻这位六殿下与公主最为亲厚,如今一见果真丰采超绝,与公主同样的皇家仪范。准准是没问错人了。

李愿微一沉吟,道:“你可见过公主?”

“琼林宴后遥遥一见,恍若天人。”陈学目光中透出沉醉之意。

“看来,陈兄对公主像是有些倾心。”

陈学忙道:“微臣对公主殿下十分仰慕!”他说这话时眼中放光,仿佛立誓一般。

“公主一向爱才。陈兄的才学,也颇得父皇赞赏,若是有朝一日当上驸马,必定前途无量。”

陈学激动得袖下的手都微微发抖,“若是得此殊荣,实乃三生修来的福气……”

李愿看他模样,料想他今晚回去怕是要睡不着觉了。接着说道:“公主明理通达,不会存心刁难于人,你大可以放心。当然,她受父皇疼爱,万事顺心,难免有时任性……”

陈学连忙道:“殿下言重了!公主金枝玉叶,高高在上,有些脾性亦是自然。微臣一介凡夫俗子,求近御苑仙葩已是贸然,怎敢妄加指摘?……但求得晓公主的喜恶习惯,令她万事遂心。微臣虽然愚钝,也定勤勉用功,弥补不足。”

李愿淡淡一笑:“陈兄拳拳之心,令人动容。不过,我还想劝陈兄一句,周全善体固然好,但若刻意逢迎,失了本真,恐怕不利久长。”

陈学白净的脸上顿时浮起淡红,有几分惭色。

李愿见他尴尬,立时转开,谈起书画鉴赏一类的话题。

雍容华贵的郑国公夫人立在堂上,面色有几分不愉。她瞟向面前娇怯怯的千金小姐,似有气又不忍苛责,叹了口气:“难道一整日下来,一句话也没说上?”

谢小姐微微低头。“话是说了……只是,”她轻咬樱唇,有些委屈,“也仅止于客套……”

郑国公夫人有些无奈。要一个生在深闺的大小姐去接近男子,也是为难了她。“可你既心仪他,总要有所示意。虽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这君子若是不知淑女心悦,姻缘也是难成。谢家给你办这场庆生宴,你该心中有数。”

“姑母的话,玉盈明白……只是……”她仍是为难。

郑国公夫人不觉拧眉,忧心道:“莫非景王殿下对你冷淡,拒人于千里?”

谢小姐急忙分辩:“这倒不是。殿下十分有礼,不曾轻慢于我,只是……”她又轻轻咬唇,眼眸中有几分失落,“他一大半时候都在与公主说话,不好打扰。他们说的那些,玉盈也不大插得上话……”

郑国公夫人心知肚明。“让你素日懒怠贪闲,只看些花月辞赋。皇家子弟当怀治国方略,就连公主也遍读经史,游冶宴饮间都能评点世事人情。你总是小女儿春花秋月的,将来怎么做王妃?”

谢小姐粉脸泛红,低了低头。“姑母教诲的是。”

“瑞阳公主一向与景王要好,你便多向公主请教。皇上疼爱六殿下,并未强行为他娶妃;你若有本事,能得他本人中意,比姑母在皇后面前说上一百句话都管用。”

午后,谢小姐上公主府拜访。

瑞阳公主即刻有请。贴身侍女司华前来相迎,领着她一路看过碧湖鸳鸯、石林飞瀑,来到厅堂之上。

“午后日头正烈,meimei怎么冒着暑热前来?”天情关切道。

“玉盈来得冒昧,打扰殿下了。”谢小姐颇有一些拘束,娇怯怯地轻声说道。虽然一路行来有人遮伞打扇,她还是热得脸颊发烫,用绣帕轻轻擦拭鬓边的香汗。

“meimei不必拘礼,快请坐。”天情道。

桌上已摆下各色解暑甜饮、点心蜜饯;窗格外竹影流泉,携来几分清凉。

见她依言坐下,却仍旧犹犹豫豫、欲言又止,天情知她有不便启口之事,便笑着闲聊:“上回芙蓉宴,好花好景,还要多谢meimei盛情款待。”

“哪里,殿下赏脸是谢家之幸。殿下聪慧博学,玉盈仰慕不已,只有暗自惭愧……到底是天子的龙裔……景王殿下也是龙章凤质、风采卓绝……”说到这里,她双颊染上红晕。

天情见状,立时明白了七八分,笑道:“meimei这样夸赞王兄,看来他很得meimei的青眼啊。”

谢小姐顿时忸怩起来,红着脸道:“景王殿下也是……也是很让人仰慕的……”

天情半开玩笑:“这个仰慕,同仰慕我大概是不一样的。”

谢小姐红霞满面,不知如何是好。

天情温言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抚今怀古是情,感春伤秋是情,蒹葭之叹、泽陂之念也是情,不能算违礼失德。”

谢小姐顿时宽慰不少。身为闺阁千金,要张嘴说自己中意何人实在千难万难。“殿下这么说,玉盈感激不尽……只是,只是我见识短浅,又对景王殿下一无所知……”

天情微微一笑。“你欲知何事呢?”

谢小姐面含羞涩,眉眼间却闪着欣喜激动:“无论大小事,我都想知道……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爱读什么书,爱做什么事……我一定牢记在心,力求贤淑,让他称心称意……”

天情闻言,沉吟片刻道:“meimei的心意可贵。把这些告诉meimei倒是不难,然而,用情重在真纯,倘若一味恭顺,反为不美。”

谢小姐有些不解,也只有点头应声。

※※※

翌日黄昏时分,李愿跨入了公主府正厅。

“殿下稍待,”凝光奉上香茶,“我们殿下累了,在里间休息呢。”

累了?“想必她今日游飞燕坡,玩得十分尽兴。”李愿微笑道,心底掠过一丝隐隐黯然。

“哪儿啊,”凝光好笑地掩唇,“殿下是同陈大人说话累着了。”这个陈大人,一会儿严肃得郑重其事,一会儿紧张得语无伦次,说话文绉绉的,公主不过随口问一句,他就引经据典答上一大篇,连她们这些下人都听得忍俊不住。亏得公主好脾性,还替他周全着面子,时常在言语上解围。这番飞燕坡之行,风景没赏几多,心力倒是费了不少。

竟是这样?李愿啜了口茶,想了想,起身道:“我去看看她。”

来到里间,天情靠坐在椅子上,捧着一本书,却不曾在读,而是低垂眼帘,以手来回轻抚书页。

她疲倦时,就是这个样子。李愿不觉忧心,柔声问:“怎么了?”

天情见他进来,并未作声。只是把书合上,放好。

李愿自己找了位置坐下,没有离她很近。他望着她,正要再问,天情却开口:“今天你怎么不来?”

从前这一类郊游,他都是同去的。

“今天有事要办。”李愿低声道。他情知父皇用意,所以公主府的人按往例来邀约时,他便推脱了。

天情不作声了。

李愿心中不知什么滋味,沉沉不大好受。望着她又道:“难道陈大人惹你生气了么?”

天情却答非所问道:“今后还是你和我一同去吧。”

李愿心中悄然一动,似是宽慰又似不安,似是欢喜又似忧虑。他平静应道:“好。”

天情抬眼看他,流露出感激之意。笑道:“谢谢王兄。”

“别谢那么早,”李愿好笑,“这回不成,父皇只有更着急。”

“急也急不来。”天情不以为意,“有你站在我这边就是。”

李愿心中莫名又是一动。他说道:“我奉旨到蜀中办差两年,三日后动身。这些事,你等我回来和你商量。”说到“等我回来”几字,不自觉地语气略重。

天情道:“好。”

※※※

晨光破晓,朝阳露出艳红一线。李愿带领人马,整齐有序,一路去往城外。

转上出城的大道时,另有一支拥着马车的小小队伍也往此处行来。扫去一眼,马车旁几个人身着便装,脸却熟悉,李愿顿时意外,勒住缰绳停下。

那支队伍走近停下,车帘掀起,天情走下来。她褪了宫装,此刻是富家小姐的打扮。

她迎着李愿询问的目光,解释道:“父皇允我往江南出游一趟,正好可以同行一段。”她说着,轻盈骑上一匹马,行至李愿身边。

李愿看那随行侍卫俱是她府中高手,略觉放心,微微一笑:“父皇偏心得很,我是披着风霜奔波劳苦,你却游山玩水逍遥自在。”

天情道:“不如我们换换,你来做公主?”

李愿道:“我做了公主,你是替我选驸马,还是帮着我跟父皇唱反调?”

天情盈盈笑道:“都可以啊。”

两人说着话,并辔向城外而去,身影渐渐融入漫天霞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