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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贰壹章逢旧友

    常燕衡坐在金丝藤椅上捧卷书在看,他周末休息,难得有份闲暇时光,妮妮坐在他的腿边,很认真地用红绿积木搭房子。

抬眼看冯栀坐在镜子前,拿着一把多齿的檀香梳、把鬈发蓬松起伏的往后梳,露出光洁白净的额头,擦了点淡胭脂,再去衣柜里取一件藕荷色旗袍换,嫌太紧,又脱下来,只穿着内里薄透衬袍在那翻找,纤细的锁骨、丰腴的胸乳,微隆的少腹,两条修长的腿儿,曲线姣好,别有一种妩媚之致。他瞟得喉结微滚,欲要起身,却被妮妮抱住大腿,指着自己搭的华丽宫殿:“阿爹,选门门。”有两扇门,一个红一个绿,她都喜欢,就让爹爹来选。

常燕衡选了绿门替她摆放齐整,再抬头,冯栀已穿妥一件豆绿洒花绉绸旗袍,笑着走过来,妮妮喊着姆妈,伸出手儿要抱。

常燕衡先一步把妮妮捞到腿上坐着,一面说:“姆妈肚里有弟弟,抱不动你。”

冯栀摸摸妮妮的头发,看向他问:“陪我去新新百货麽?选送周希圣郝春结婚的衣料子。”

“你自己去罢!我的书还没看完。”他语气淡淡地。

冯栀怂恿道:“你眼光比我好,一起去替我拿拿主意罢!”

“懒得动,看见人多就疲倦。”

“新新百货环境还算恬静,店伙计也懂眼色,料作品种花样多,选起来应该很快就好。”

常燕衡道:“此话差矣,正因料作品种花样多,伙计三寸不烂之舌鼓动你买的那些,总是价最昂,阿栀你有主见,必是不听,定要自己选,一架架堆满一匹匹,延高至顶,你瞧见中意的,伙计爬梯取下递上,势必要捏在手里,近看,远看,披在肩上、裹在腿上对镜看,直至满意为止。是以百货公司里哪有甚麽男人逛,除了拆白党和吃软饭者。”

冯栀心底还是浮起些许失落,转念一想二爷平日里公务繁忙,难得周末赋闲在家,她该多体谅才是,便点头道:“那好罢!我自己去。”

她俯身亲了亲妮妮白嫩的脸蛋儿,也在常二爷的面颊吻了一下,辄身欲走,却感觉胳臂被只大手握住。

常燕衡微笑:“我突然想陪你去了!”

冯栀眼睛闪闪发亮,弯起嘴角:“去逛新新百货的男子,多是拆白党和吃软饭的。”

常燕衡抱着妮妮站起,一手揽住她的肩膀朝外走:“所以我更要去,你傻傻的,以防被他们骗了!”

明明就是想陪她去嘛!冯栀笑着看他,他便叹息一声:“你就不能多求我会儿!”

“你不是疲倦麽?”冯栀有些委屈,体谅他还不对了,谁晓得他话里真真假假的。

常燕衡抚抚她的挺肚儿:“还能有你疲倦!以后不生了。”

冯栀笑着挽住他胳臂,凑近他耳畔:“二老爷,我很愿意给你生儿育女。”

常燕衡俯首亲吻她,她也仰起脸儿迎,妮妮看看姆妈,再看看阿爹,嘻嘻地咧嘴儿笑,张妈恰走过来,喛呀呀连忙撇过脸道:“福安让回太太的话,车子准备好哩!”

她也曾在好几门大户府里做事,没见过几个能如老爷太太这般恩爱的。

“阿栀!阿栀!”

冯栀才走进新新百货,就听见谁在唤她,随音望去只觉陌生,那人近到身前,自报家门:“我是苑芳呀!”

冯栀恍然,偏着头打量他,一面笑说:“几年不见,长高也壮了,都认不出来。”又给常燕衡介绍是评弹班里的弟子,以前认得的朋友。

常燕衡看见新新百货的经理匆忙过来迎接,便道:“你们定有话聊,我过会儿来找你。”

冯栀“嗯”了一声,旁边有个供客休憩的小咖啡馆,她(他)俩走进去坐了,都不喝咖啡,苑芳点了一壶茶,她点了一杯桔子汁。

彼此问了近况,苑芳笑道:“我这些年跟着评弹班子走南闯北,摸爬滚打总算能上台了,这次在大世界连唱三天,又要往苏州去,那边戏院催得紧。”

他是个表面乐和不爱诉苦的,冯栀却知他遭过不少罪,能熬出来实属不易,很替他感到高兴。

苑芳瞟过她的肚子:“贺喜贺喜,几个月了?听说女人怀头胎要格外的小心。”

冯栀摇头笑道:“有三月余了,不是头胎,还有个两岁的女儿。”

苑芳怔了怔,没说甚麽,又聊起旁的话,彼此心底都在避讳谈及某人,越是不提却越发绕不开,兜兜转转终缠成个死结,两人渐次沉默下来,他道:“此趟在大世界唱戏,见到了月梅,伊瘦了许多,脸色也不太好,黄黄的。”见冯栀不吭声儿,遂劝道:“伊把你俩的事叙给我听了,也说自己不是人,造了大孽,对你不起,下辈子投生给你做牛做马赎罪。按我心想,伊也有不得已的苦衷,王金龙现是死了,那时有多风光就有暴戾,谁敢招惹来哉,还有那个黄凤鸣,原指着一辈子依靠,却同王金龙合伙弄耸伊,伊也是实无办法,你就谅了伊罢!从前你们那般的要好”

难道为保全自己,就可以那样的陷害她麽!她若逃不出来,终究不也是个死字!冯栀不愿意听,打断他问:“伊姆妈还好麽?”

苑芳叹口气说:“那也是个命苦之人,有趟子黄凤鸣喝醉酒回来打伊,你晓得公馆厅里有个大吊灯,不晓怎地掉下来,当场两人就没气了。”

那硕大无比的水晶吊灯,像一串葡萄高高挂在天花板上。

冯栀不愿再想,虽过去很久,还是难掩因回忆而起的颤抖,苑芳仍在说:“黄凤鸣家乡不是还有大老婆麽,带了帮人来公馆闹,说那吊灯好好吊着,怎会突然掉下来,定是伊坏心思了,要捉去警察局严查,要治伊死罪,你了解月梅,再坏也不会去害自己姆妈,是不?!”

冯栀呆呆地暗忖,她了解月梅麽,原以为是了解,却差点害死自己,其实谁也不了解月梅,她不了解,苑芳亦是。

苑芳喝口茶,说道:“警察局也没查出甚麽,帮着把大老婆撵走了,大世界交到伊手里打理,哪里懂又不识字,只得依靠了王金龙,听伊话里意思,这几年活得跟个鬼似的。如今王金龙死了,月梅的处境反愈发不好,老有人来大世界找茬,烟瘾也了不得,手下有个叫阿彬的(阿彬在15步错里出现),卷走伊的钱财不晓逃到哪里去了现在着实可怜,阿栀你看能不能帮帮伊”

第壹贰贰章大结局

常燕衡和经理说着话,目光却朝向小咖啡馆,他突然站起身淡道:“我要接太太去了。”

径自走向冯栀,听到苑芳的话尾余音:“你就帮帮伊”他没有追问,只伸出手,语气温和道:“阿栀我们走罢!”

冯栀嘴唇有些发抖,握住他的手站起来,他的掌心干燥且温暖,指骨修长有力。

常燕衡看了苑芳一眼,微微颌首。

苑芳能感觉到他的疏冷,有些讪然,望着那双背影,追上几步喊了声“阿栀”,似乎没有听见,他(她)们径自远去。

店员手里捧着市面最时髦的料作样本,费尽口舌地介绍,如今做旗袍的料子,穿着最文雅适宜的有印度绸、乔奇纱、香云纱,还有织锦缎、提花缎、软缎,因天气渐冷,这些品像不俗还便宜,买去囤着最合算,天鹅绒、刻花绒、乔奇绒等现在买也划算,天再冷就要涨价了。爷们如今长衫马褂和西装都混穿的,长衫马褂用贡缎和毛葛裁,颜色还以蓝袍黑褂为主,最显气势威仪,西装麽,英纺的纯羊毛料作最精良,再经济些的秋用法兰绒,薄花呢,冬用巧克丁,板比呢

常燕衡摆手打断他,微笑说:“我们想自己到处转转。”店员最识眼色,忙道:“好勒!哪有看见欢喜额,就叫我一声,我立在门口。”

等四处无人,常燕衡拉着冯栀躲到一匹万字海棠牡丹纹的软缎后面,挟抬起她的下巴尖儿笑问:“你一句都没听,心不在焉的,想甚麽呢?”

冯栀到唇边的话又咽回去,摇了摇头:“怀孕的妇人性情本就脆弱,忽喜忽悲的,爱胡思乱想!二爷多哄哄我罢!”

常燕衡俯首低道:”你怀妮妮时,我很遗憾没有陪在你身边,这份遗憾一辈子也没法弥补。”

冯栀眼底噙起泪花,主动亲吻他的脸颊:“这不怪你不是你的错!”她一下子明白了他话里的用意。

常燕衡默了默,方问:“那时都是周希圣在身边哄你麽?”

冯栀“嗯”了一声,想想又不对,欲待解释,却听他道:“我们打起精神来,替他和郝小姐选几匹好料作!”

冯栀怔怔地,伸手搂住他的颈子:“我和周希圣不曾发生过甚麽,一直当他哥哥我只爱燕衡你一个!”

常燕衡深深地看着她,黑漆眼眸里突然冒出笑泡儿,重重啄了下她的红嘴儿:“我知道你要对我表白可不是在这里,今晚床上我们见!”

冯栀一下子红了脸:“我身子不方便。”旷了二老爷有三个月,他年富力强,还不晓怎样得如狼似虎。

常燕衡噙起笑容慢慢道:“我问过医生了,他说可以”又摸着她挺肚儿安抚道:“你放心罢,我就蹭蹭不进去。”

蹭蹭不进去相信才有鬼呢!冯栀推开他的怀抱,抬手理了理鬓发,又高声唤店员过来,这匹万字海棠牡丹纹的软缎子漂亮的很!

翌日看门的来报,有位叫曹月梅的拜见太太。

冯栀晓得遇见苑芳后,月梅一定会找到这里来,想了想吩咐道:“我不认识她,没必要见!让她以后也不要再来!”

隔了几日,看门的又来报,那位叫曹月梅的天天在外面等,求见太太一面,冯栀拿着画册在给妮妮讲故事,头也不抬道:“她爱等就等,以后没必要再来同我说。”

自此倒清静了

中秋节过后的某个周末,冯栀正和毓贞坐在客厅里说话,有佣仆打起帘子道:“周先生和郝小姐来见。”

毓贞还要问是哪个周先生,冯栀已起身笑迎过去,她侧头望向门口,正是晌午,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一片黄璨璨的光影,那男子不经意地率先走进来,因为没有心理准备,就听耳边响起炸雷,轰隆隆的整个人都被震颤了,她没想过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周希圣,他微笑着和冯栀说话,那股子音浪却不偏不倚地直往她身上扑,像海啸兜头盖脸地打来。当她想起要躲到房间里时,他们已经走到她面前了,冯栀简单地介绍,她看向郝小姐,和冯栀、甚和她完全不是一个类型,娇娇小小的,粉团脸,一笑起来两个酒窝,有些像兔子般可爱。

冯栀拉起郝春上楼,要给她看选好的衣料。毓贞只得朝周希圣虚晃了下手,勉力笑道:“许久没见,周先生你坐啊!”复又刻意坐下来,不知怎地沙发咯吱响了一下,明明声音轻微,她却觉得犹如一声巨响,还非要解释:“这沙发的弹簧是不行了,坐下总咯吱咯吱的。”周希圣只笑了笑,没有言语,幸得张妈过来斟茶,给她解了围。

周希圣也没想到会遇见毓贞,记忆里还是少女明丽的样子,实在和眼前这个阴郁的憔悴妇人难以划上等号,她看上去,似乎过得并不太好。也不晓得该说甚麽,只觉得时光之河在她(他)们之间哗哗地淌着。还是毓贞先开口,她抚抚鬓脚,笑道:“你和阿栀还是从前的样子,只有我老了!”

周希圣摇摇头,毓贞也没有等他回答的意思,接着说:“郝小姐活泼可爱,和你很登对,你们要结婚了罢?”

周希圣颌首:“这趟来上海买些结婚用品,回去就办酒席,若不是金山太远,定要请你和你先生来参礼!”

毓贞的脸色忽然变得很冷淡,端起咖啡抿了口,方低说:“我才打完一场离婚官司。”她又惊觉过来,话里含着歉意:“对不起,你这里正欢欢喜喜的,我实在是扫兴!”

周希圣摇摇头:“你也不要太难过,像阿栀那般坚强的生活,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

毓贞心底恍恍惚惚地,她说:“我哪里能和阿栀比呢,她爱的人一直都在爱她,我一直都是一个人,周先生,你是知道的呀!”

她这一席话,周希圣很难回答,沉默了半晌,站起身笑道:“她们在楼上许久了,怎还不下来,我看看去。”张妈连忙走前引路。

毓贞的眼泪如雨抛。

等他(她)们再从楼上下来,客厅里已是空无一人了

月梅在上海待不下去,她晓得是常燕衡幕后做的手脚,却也无法子,只得忍痛把大世界典给旁人,得了一笔钱财,做上万裕轮船的房舱,带着丫鬟小眉和全部私蓄,来到天津,除了上海,这里也算是地方富盛,阔客极多的去处。

她找到在此地做生意的小金宝,说是做生意只是明面的说法,不过在闹市包个房间,粉饰的豪华雅致,用以接待达官贵贾吃酒作乐之用。

她原和小金宝还有罅隙,此时倒成了好姐妹,恰隔壁有间不错的空房,每日好些人打听,那房主也是上海人,听她上海来的,又时髦年轻卖相好,便答应把房租她。

月梅拿出钱来把房间收拾的金碧辉煌,择个黄道吉日,把以前认得的旧友熟客都邀请来,小金宝也带了些许客来,笑闹到夜深,只见人影幢幢迷离,胭脂酒香齐飞,好一派兴旺的场景。

自此后,香车宝马盈门,来客络绎不绝,梅兰的名号在天津堂子馆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也就有一日,她从床榻间醒来,房内大亮,隔夜的酒气还残存,伸手想拿香几上的烟抽,恰看见一张宿客遗留的报纸,她拿过来,上面登着很大的照片,常燕衡抱着胖乎乎的儿子,很亲呢揽着冯栀的腰肢,冯栀满脸含笑,手里牵着女儿,才刚下飞机,周围皆是来迎接的洋人,穿戴像画册里见过的公爵此类贵族,原来这是在大洋彼岸拍的。

她忽然觉得自己简直低贱到了尘埃里,这种滋味,钻心挖肺的难受!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