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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 自古名驹如名将

    自古名驹如名将

    鹿苑西侧驯马所,十数匹蒙古马被圈在栏内,内官正给马儿上嚼子。这是新从金帐运来的生马,有大些的,亦有几匹马驹,此时栏内倒安静,不可知怎的,栏外少年看得噤然,背后毛刺刺的。

    远处一匹玄色生马鼻间打个呵气,红衣内官立刻退远了些。那马通身墨色,极长的睫毛。背鬃、尾鬃极长,油光水滑,此时它微甩了脖颈侧眼将宦官一瞧,长睫下说不出的威怒。内官立刻退远了,玄马反身背了驯师。

    一班少年看得稀奇,目不转睛。几匹小些的先上了嚼子,内官牵远了些,也不上鞍鞯,直截夸在马背上。马驹立刻前后扑腾,边甩着脖颈,奋力欲将驯师甩下马背。

    稍近处的一名驯师此时跨在马上,手中不牵缰绳反扯紧了一把马鬃,任马驹如何跌背、尥蹶,驯师只顾牢牢捉住鬃毛,那马十二分的不耐烦,甩着脖颈奋力摇晃,内官身躯随之前后颠仆如在海上,不一时竟被甩下马背。

    一班少年立刻高声叹气,内官却一刻不停,飞身奔回马驹身侧一把捉紧马鬃强又跨回马上。众人正捏一把汗,马又是颠仆如浪,不过半炷香长短,内官仍被甩下。那人更不气馁,几乎同时捉住了鬃毛,反身上马。

    如是数回,内官满面通红、汗如雨下连连喘气,马驹渐渐力竭,如何也甩不下骑手,终于不再折腾,内官稍夹马腹,马驹低头,边喷着气,放步前行。

    子弟们胸中悸动不已,相互对望,默然无语。世子亦觉震撼,一面是热血涌动,心中又隐隐替那马儿难过,两下相激,没个所以然。他慢慢垂了面孔,身后英王仿佛察觉,宽大手掌按上儿子肩头。

    “无拘无束、驰骋天地虽好,欲成大事者却难免受些束缚。”英王说着抬头望向马驹,

    “待它长大,脚下何止一片水草之地?燕山塞北、海岛江南,何处不是建功立业地。骏马亦如名将,得遇其时、逢其主,纵横驰骋、建一世功业,方不算辜负一生。否则老死枥中,又何趣?”

    世子听得垂首细思,仍觉着犹疑,抬眸看向父王。英王低头瞧一阵,一会儿低声一笑,抚世子头道:“你若见过塞上英雄身跨骏马,出入敌阵如入无人之境,便懂得吾所言非虚了。”

    世子双眸渐渐亮起来,闪着精辉正要开口,栏内忽传一口戾声嘶鸣,一匹枣色骏马扬开松墨色的长鬃,提高了前蹄几乎直了身子嘶鸣不已。马上内官几乎跌在地上却仍不肯松手,那马倒不甩颈,只拿前蹄向两侧蹬踹,地上草泥被连连踹起,五六名内官团团围着竟不能前,其中一人已捂着肋下。

    世子张大了眼睛望向那边,只见那马不停跌背,两只前蹄前蹬侧踹,凡有人贴近便举蹄相向。一堆人围住不敢上前,骑手终于熬不住跌落马背。那马还不甘心,转身一脚踏在骑手背上,地上内官登时一声哀嚎,那马放蹄冲出人围,风一般向世子这边来了。

    少年们还不及反应,英王一把拦在诸人身前高喝“退后”, 那马速度之疾,顷刻已在眼前,虽隔了围栏,英王竟如临大敌。正此时,马后一个绳圈飞舞着,倏忽套住马颈,那马被勒住半张脸生生扯翻在地上。

    一位老些的内官狂奔上前,扯住套马杆紧紧将马按翻地上。他身后内官跟着上前齐齐跪在地上。

    “奴婢死罪,惊了王驾,求殿下恕罪!”

    英王收了手势掸掸衣袖立好,远处枣马被三名内官按在地上仍是嘶鸣不已,英王淡然笑道:

    “不妨事,你们弄你们的。”

    几人仍跪着,英王又道:“都起来。”

    内官这才从命起身。英王又吩咐给几个受伤的内官疗治,携了一班懵懵然的少年离了西苑。

    那日情形骇人,几日过去,驯马的故事被添油加醋传了个遍。众人都夸那马性子刚烈,日后必是一等一的名马,世子却是别的心思。

    那之后他又去了数回。那匹枣马又被驯了数回,每次必使一二名驯师跌下背去。掌场不知用了多少回套马杆,那马虽是桀骜,如今终于是驯服了,连世子都骑了数回。

    殿下于驯马颇有兴味,学得有模有样,甚至亲自驯了两匹马驹,十分得意。内官们连夸天纵英明。即便如此,但凡他提起那匹尚未上嚼子的玄色生马,内官们仍哑了似的讳莫如深。

    世子打听了数回,模糊听说,那马单是上嚼子,便踢碎人半边颊骨。西苑便商量着不如先骟,然而那马着实是好,上头原预备着留了作种,如今无法,只得搁下了。

    又数日,一清早,世子仍守着西苑看人驯马。那些马匹也有乖顺些的,也有脾气冲的,各个不同,竟无一个性格近似,世子深有所悟,自觉得味。正出神,一旁树丛中一阵窸窸窣窣,一会儿一个小脑袋慢慢探出来,两边鬟儿上一对小铃铛叮叮当当。

    是蕴儿。世子正瞧着,背后也是一阵叮叮当当,一个什么东西柔柔推在自己背上。世子回身,竟是雪泥。它背鬃被系成辫子,末尾缀着一个极标致的小铜铃铛,此时口里衔了世子手中的狗尾草正吃得有味。

    世子一面好笑,那铜铃铛一响,却忽地一阵刺心,将手中狗尾草甩在地上。雪泥不懂,歪了头望向世子喷两口气。世子望着雪泥眼睛,却只见里头自己置气的模样,叹口气将头转开了。

    铃铛是荀敬给的。他给她就系上了,甚么意思!世子想到自个儿那套金辔头,一阵心烦意乱。

    远处蕴儿已翻出树丛,那套红衣裳实在显眼极了,哪里藏得住,内官们立刻瞧见了,给蕴儿行了礼。

    蕴儿还礼,同内官们说一阵。内官相互望望,由一人引着蕴儿入了围栏。又一会儿,内官牵来几匹马驹。蕴儿伸长了手摸一摸马儿脸颊,那马儿仿佛颇受用似的,低头蹭蹭蕴儿身侧。

    世子瞧不见蕴儿是否笑了。

    过一阵,蕴儿又昂头对内官说一阵,内官这回相互望望,却都没有动。蕴儿仍昂着头,瞧不清在说什么,仿佛仍希冀着,久久不肯低下头。内官又相互望望,终于仍是摇摇头。

    蕴儿踏着羊皮小靴将脚轻跺一跺,终于垂下头去。世子心头一阵发紧,再一咬牙,拍一把雪泥面孔,大步向前去了。

    不一时到得跟前,众人见了世子纷纷行礼,世子命人起身,向蕴儿一笑。蕴儿规矩行了礼,世子等不得那句问安,急急将蕴儿搀起来。

    “怎么了?谁惹你不痛快?”

    蕴儿抬头望一眼,连忙又低下去,摇摇头没肯说。

    世子瞧一阵,试探道:“是不是想瞧那几匹新马?”

    蕴儿犹豫一阵,终于微微点点头。世子倒不大解,转头向了内官:“牵来便是,如何支支吾吾的?”

    几名内官相互望一阵,一人道:“小姐要看的是那匹玄马……”

    世子一惊,“何必看那个?嚼子还没上呢,又骑不得。”

    蕴儿沉默好一阵,世子并不催,几名内官倒有些尴尬起来,恨不能告退。好一会儿,蕴儿终于道:“爹爹说那匹有趣儿,想看一看……”

    世子张大了眼睛:“你要牵它到文泽先生那儿去?缰绳还没上呢!”

    蕴儿用力摇一摇头,好一阵,她极小声道:“我先看看它。它若是心情好时,或许我们能够做朋友,那样它便肯随我去……”蕴儿说着脸就红了,眼底晶莹起来,咬着下唇勉强忍耐着。

    世子一面要笑,一面大不能忍,恨不能立刻抱住她,却死命忍着,掌心掐得通红。

    “殿下会笑话蕴儿么?”

    蕴儿忽抬了头,一滴泪珠挂在眼下,认真望着世子。世子脸一下红透,拼命摇头。

    “怎么会!不会的!”

    蕴儿又垂下面孔。世子犹豫再三,试探道:

    “牵出来是不行的,我带你去枥下看看如何?”

    蕴儿闻言立刻抬起头来,那颗泪珠终于落下,自己浑然不觉。世子的心几乎打喉咙口跳出来。

    “那走罢。”

    世子忍耐心跳摊出右掌,蕴儿乖顺地伸出小手握了那guntang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