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门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托马斯·哈代诗摘赏析在线阅读 - 人生若只如初见 浅析哈代诗作《声音》

人生若只如初见 浅析哈代诗作《声音》

    【原文摘抄】

    “The Voice”

    Woman much missed, how you call to me, call to me,

    Saying that now you are not as you were

    When you had changed from the one who was all to me,

    But as at first, when our day was fair.

    Can it be you that I hear? Let me view you, then,

    Standing as when I drew near to the town

    Where you would wait for me: yes, as I knew you then,

    Even to the original air-blue gown!

    Or is it only the breeze, in its listlessness

    Travelling across the wet mead to me here,

    You being ever dissolved to wan wistlessness,

    Heard no more again far or near?

    Thus I; faltering forward,

    Leaves around me falling,

    Wind oozing thin through the thorn from norward,

    And the woman calling.

    .

    《声音》

    我思念的女人,我听见你的声音

    一声声在把我呼唤,呼唤,

    说你已不再是与我疏远时的模样

    又复是当初我们幸福时的容颜。

    真是你的声音吗?那么让我看看你,

    站着,就像当年等我在小镇边,

    像你惯常那样站着:我熟悉的身姿,

    与众不同的连衣裙,一身天蓝!

    也许,这不过是微风朝我这边吹来,

    懒洋洋地拂过湿润的草地,

    而你已永远化为无知觉的空白,

    无论远近,我再也听不到你?

    我的周围落叶纷纷,

    我迎向前,步履蹒跚。

    透过荆棘丛渗过来稀薄的北风,

    送来一个女人的呼唤。

    .

    【赏析】

    请先容我讲一个兰因絮果的故事。

    1912年深秋,尘面霜鬓的哈代失去了他的结发妻子爱玛。实际上,“失去“这个词并不准确,因为这并非一场突如其来的悲剧:夫妻二人早已离心——爱玛·哈代的死亡仅仅是给这段名存实亡多年的婚姻画上了一个物理意义的句号。

    时光回到几乎半世纪前的1870年,三十岁的哈代仍是伦敦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建筑师。那年的春天,他被派往英国西南部康沃尔郡修缮教堂,却意外地结识了牧师妻子的meimei爱玛·吉福德(Emma Gifford)。他对她算得上是一见钟情。在康沃尔风急天高的海岸线上,爱玛身着一袭明亮的天蓝色连衣裙,迎风纵马奔驰,浑身散发着蓬勃向上的朝气与野蛮生长的魔力。她会背诵莎翁诗句,会在野餐时为哈代速写肖像,会身着那袭天蓝色连衣裙在火车站的银雾中等他到来。她的生命力像灰暗中的晨曦一般点亮了哈代并不顺遂的文学生活。经过四年的远程恋爱以及双方家庭的激烈反对,落魄士绅家族出身的爱玛小姐,与天赋卓然的农村草根青年哈代,终于修得正果,喜结连理。

    然而,离开了康沃尔郡充满野性的海岸线,成为家庭主妇的爱玛似乎失去了她原有的魅力。爱玛实际上的教育程度和对文学的感悟力并没有哈代所期待的那样高,夫妻二人间逐渐无话可谈;而爱玛却希望能在哈代的文学道路上作出更多的贡献,并且对他不再与她分享他作品的手稿越发不满。哈代渐渐成为了英国首屈一指、炙手可热的作家;他辞去了建筑师的工作,靠写作为二人买了一栋别墅。而爱玛则搬去了别墅的小阁楼,她不再与丈夫交谈,最后甚至不会下楼,连早餐与午餐也由女佣端去阁楼。哈代爱上了另一个年轻的女人。爱玛在七十二岁生辰的时候没有举办庆典,也不肯允许医生为她做检查。终于,在那年十一月末的一个寒冷清晨,女佣下楼告知哈代,说别墅的女主人想见他;哈代最后一次爬上通往阁楼的狭窄楼梯,在床边呼唤爱玛的昵称:“Em,Em — don,t you know me?”(Em,Em — 你不认识我了么?)但爱玛已经不省人事。几分钟后,她停止了呼吸。

    令人惊讶的是:丧妻的鼓盆之戚成就了哈代诗人生涯中最伟大的时刻。爱玛的死对哈代产生了惊人的影响——就好似死亡让爱玛从哈代的“眼前人”重新成为了他的“彼时人”,就好似他又全心全意爱上了这个生疏多年的女人。哈代将爱玛的灵柩放置在他卧室的床脚,停灵三日,直至葬礼。英国文坛的顶尖巨头变成了一位哀恸伤情的爱人。他在之后的头一年里写了50多首悼念爱玛的诗(其中21首收录于《1912-13诗集》当中),其后的十数年中,哈代又为爱玛创作了百余首悼亡诗。这套“爱玛组诗”中的许多作品,非但是哈代诗人生涯中情感最真挚深沉的作品之一,也是整个英国文学史上最优美动人的经典悼亡诗作之一。

    篇首摘录的《声音》就写于1912年十二月,为“爱玛组诗”中的初期作品。整首诗的形式极为口语化、交谈化;头三个词“Woman much missed”(“我思念的女人”)直接呼唤亡妻,似乎诗人情难自禁,心里盛着些什么话,便都一股脑儿地倒溢在了纸上。但其实,如果我们细看此诗的初版手稿,就会发现哈代最初的想法要复杂得多,头三个词是:“O woman weird”(“噢,怪异的女人”)。看似直抒胸臆的“我思念的女人”实际上是三思后的结果;哈代将此句修改为更直接、更情感化(而非理性化)的表达,实际拉近了与亡妻的距离。

    其后的“call to me, call to me”(“呼唤我,呼唤我”)则好似诗中“女人”凄苦哀怨——甚至带着些许怨恨的——哭诉。在诗人的想象里,她想向他解释,作为灵魂,她不再是他们离心交恶后那个他不认识的她(“when you had changed”/“已不再是与我疏远时的模样”),而是变回了当初春暖花开、夏风薰和的季节里,他所熟识的那个她(“at first, when our day was fair”/“又复是当初我们幸福时的容颜”)。因此,初稿诗首的“weird”(“怪异”)一词,指的是此时此刻爱玛的奇特性——即便身处坟墓却能穿越时空,变回当初模样。

    注意,此处诗人选用了一个词“fair”。这个词在英文中既有“美丽”、“白皙”的意思,但也有“合理公正”的意思。这一点我在此处点明,等分析完整首诗,我会再回到这一点,联系整首诗的脉络与创作背景,加以解释。

    第二节中,哈代会议爱玛在Launceston火车站等待他的模样。此节最后一句,哈代原本写的是“Even to the original hat and gown”(“甚至是那原本模样的衣帽”),但后来改成了明丽鲜亮的“air-blue gown”(“一身天蓝”)。此处的删改可谓神来之笔。请读者想象英国西南部炎热的仲夏时节人满为患、雾霾笼罩、灰暗拥挤的火车站,再想象一位身着明亮的天蓝色连衣裙的少女,梳着浅栗色长发、灰蓝色明眸善睐、玫瑰红颊,在灰压压的人群中等待着她的情郎——在哈代眼里,她就是灰暗冷漠的人群中唯一一抹明艳的亮色。而这些想象与回忆,尽皆通过一句“air-blue gown”(“一身天蓝”)的意象进行展现,可谓生动凝练;仅一笔勾勒,便将爱玛的形象牢牢镌刻在读者的印象中。

    诗人无法确定随风而来的是否是亡妻的灵魂,亦或仅仅是秋风落叶沙沙作响。但第三段也是具有象征意义的:亡妻的鬼魂在吗?诗人并不知道。她可能在,也可能不在;正是这种不确定性——她存在的可能性——让诗人回忆起了夫妻二人间关系的另一种可能性:爱玛在世时,如果他对她多一些理解,如果她对他多一些耐心,二人的结局会否不同?这种可能性是充满遗憾与悔恨的,是 what could have been, but never was(有可能发生,但从未发生的)。

    就这样,我们来到了诗的最后一节。哈代突兀地改变了句子的长短与节奏,就好似他与妻子一样——就好似四周垂死飘零的落叶一样——“dissolved to wan wistlessness”(“化为无知觉的空白”),整个人失去了继续讲话的力气,只能断断续续地呻吟。虽然北风仍卷挟着亡妻的哭诉涌来,但诗人却早已无力应答。

    诗人为何会无力应答?为何会变得如此虚弱?哀恸当然是其中一个原因,但细究整首诗的感情脉络,我们不难发现,诗人的哀痛,实际上来源于悔恨。哈代悔恨自己没有在爱玛生前与她好好相处:她活着的时候,他为她写的诗寥寥无几,却能在她死后文思泉涌地写出百来首情感真挚厚重、催人泪下的悼亡诗,若说没有悔恨、忏悔、愧疚、自责、祈望弥补这些情绪,似乎很难解释得通。正因这些心理与情绪,哈代创作爱情诗歌最好的年华并不是在意气风发、风华正茂的二十几岁,也不是在新婚燕尔的三十几岁,而是在风烛残年的七十多岁。

    再深挖一层,诗人的悔恨与自责从何处而来?这种悔恨,实则源于不公。反思妻子在世时二人的关系,诗人忽然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公平地对待妻子——但,他们再也无法回到“at first, when our day was fair”(见诗第一节)。此处,“fair”的作用不仅仅指“当初我们幸福时的容颜”,也不仅仅指二人初遇时风和日丽的春夏时节,而也是指二人间合理公正、举案齐眉、琴瑟和谐的关系。可叹,哈代的小说作品,特别是晚期成熟的作品如《苔丝》《裘德》,其最动人之处是对不人道、不公正的社会现象的抗辩,而作者本人却在妻子逝世后才幡然悔悟自己曾经待她的不公。

    解析完《声音》,我想浅谈哈代悼亡诗如何对比中国古诗词中的悼亡诗。哈代的悼亡诗与中国传统诗词中的悼亡诗之间最大的差异,似乎是前者讲“理”,而后者重“情”。如《国风·绿衣》:“绿兮丝兮,女所治兮。” 潘岳《悼亡三首》:“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帏屏无髣髴,翰墨有余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 江淹《悼室人》:“流黄夕不织,宁闻梭杼音?凉霭漂虚座,清香荡空琴。” 苏轼《江城子》:“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元稹《遣悲怀三首》:“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纳兰性德《浣溪沙》:“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中国古代悼亡诗中多是回忆亡妻在世时的举止行藏与琐碎生活片段、幻想诗人自己与亡妻重遇的景象,从而表达诗人对亡妻的思念之情,但并非由死亡引发出理性的反思与思考。即便是元稹《遣悲怀三首》中的悔恨,也只是限于妻子在世时家中清贫艰苦,如今自己飞黄腾达,而妻子却未能共富贵的情感上的惋惜与遗恨。相比之下,哈代的悼亡诗不仅限于思念和怀人,反而更着重于理性地反思自己对待妻子的态度,从而才产生了自责、忏悔、愧疚等情绪。

    本篇赏析的题目“人生若只如初见”(纳兰性德《木兰花令》)并非悼亡诗,但极好地映衬了《声音》中夫妻二人的陌路离心,间接呈现了哈代的遗憾和忏悔。但,诗人之所以希望回到初见时刻,并非如纳兰词中一样是因为“等闲变却故人心”,而是出于想弥补妻子却为时已晚的遗憾和悔恨。这份无力挽回的遗恨,正是《声音》最震撼人心之所在。

    【参考资料】

    [1] Boynton, Owen. "Thomas Hardy,s ,The Voice,." The Andrea Mitchell Center for the Study of Democracy.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Arts and Sciences. https://amc.sas.upenn.edu/thomas-hardys-voice.

    [2] 飞白. 《英诗经典名家名译:哈代诗选》. 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 2014.

    [3] 康梅林. “悼亡深处见真情——苏轼《江城子》与托马斯·哈代的‘爱玛组诗’比较”. 《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Wuhan University Journal (Humanity Sciences)). Vol.60, No.4, July 2007. 503-507.

    [4] Tomalin, Claire. Thomas Hardy. New York: Penguin, 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