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四.去留
八十四.去留
援军在午时准时出发,太女亲征,朝中重臣皆来送行,萧知遥骑着她那匹名叫草莓的战马,看了一圈又一圈,几乎从队伍最前面落到了最后,也没有找到自己最想看到的那个人。 她本来有点失望,准备跟上队伍,却瞧见姜醉离身边那个叫轻罗的小侍快步走来,向她行礼。 “奴见过太女殿下。” 萧知遥牵住草莓,仰着脖子往他身后瞄,然而只有他一人:“你家主子呢?” “回殿下,相爷昨夜……昨夜喝多了,受了点凉,实在不方便亲自来送行,还请您见谅。”轻罗低着头,声音有点哑,他将手中的木匣交给宿殃,“这是相爷的一点心意,望您收下。” “受凉了?”萧知遥皱眉,她现在不方便打开,只能先让宿殃收好那个木匣。 轻罗没多解释,见她收下礼物,再次行了个礼:“殿下若不知此物如何使用,询问大巫祝殿下即可,相爷还让奴替他祝您一路顺风。若殿下没有其他事,奴便先告退了。” “噢……”看他似乎不愿多留,萧知遥只当他急着回去照顾主子,“劳烦你也为孤带句话,祝你家相爷早日康复,待孤凯旋,请他吃酒。” 轻罗动作一顿,低低地应了一声,低着头离开。 萧知遥没计较他的失礼。说到师尊……今晨她是在师尊的宁安殿醒来的,师尊也说她喝多了,还是姜相送她回来的,他怎么叫都叫不醒,就这么守了她一夜。 萧知遥神色柔和了些,驾马行至巫却颜坐的马车边,与他的车并肩而行。 话说她居然喝断片了,也是挺稀奇的……有个害人不浅的祖宗真是倒大霉啊。 不过她好像隐约记得自己做了个什么和姜相有关的梦,是什么来着……萧知遥骑着马沉思,只是一想昨晚的事就觉得脑子疼,最后只想起来在孟州时的那个荒唐的幻境。 ……见鬼了。 “不舒服吗?”马车内传来大巫冷清的声音。 萧知遥摇摇头:“没有,只是在想姜相送了什么。” 车内的声音言简意赅:“命玉。” 萧知遥一怔:“这么贵重的东西?” 她和宿殃打了个招呼,让她牵着草莓,自己翻身跳进马车。 “孤还没见过姜氏那个传说中的命玉呢。听说一个姜氏族人一生只能制作一块命玉,要牺牲制作者的毕生修为,甚至寿命,有趋吉避凶、预知未来之能,还能逆天改命?”萧知遥毫不客气地在端坐着的巫却颜边上坐下,摆弄手里的木匣,思考要不要打开。 毕竟真的是那么贵重的宝物的话,感觉还是还给姜相比较好吧? 巫却颜依旧平淡:“假的。” “啊?”萧知遥又一怔,反应过来他是指传说是假的。 也是,真有传说中那么神奇的话,姜氏怕是早就和沈氏一样…… 那她就可以好好留着这块命玉了吧? 萧知遥打开匣子,拿起那块包在绸缎中的阴阳玉,轻轻抚摸上面的纹路。 她看见命玉背后的刻字,随口道:“这还刻了姜相的名字呢。” 巫却颜道:“是他母亲给他的。” “啊……”萧知遥手上动作一顿。 “他以前,想给你做。”巫却颜转过来,语气放柔和了一点,“但他做不好,就放弃了。” “还有姜相不擅长的事啊?”萧知遥觉得稀奇,忍不住问道。 “嗯,很多。”巫却颜点点头,“他不会做饭,有一次,差点烧掉楚王府。” 这下萧知遥真笑出声了。 居然还有比她爹厨艺还差的男子……不,这已经不是厨艺的问题了吧?到底要怎样才能到要烧起来的地步啊? 大概是难得想起往事,大巫祝的嘴角微不可查地上扬,话也变多了些:“他怕苦,小时候身体不好,不肯吃药,偷偷把自己的药给师姐,被师尊吊在树上打。” 萧知遥:“?” 这是姜氏祖传的作死能力吗?原来老九那副德行其实是外甥肖舅? 姜相居然怕苦……还真看不出来啊,总感觉他是完全没有缺点的人呢。无论是她记忆中眸如晨星的惑心哥哥,还是现在这位稳重守礼的宰相大人,都让人很难想象竟然会有那么不成熟的一面。 “还有吗还有吗?”萧知遥越听越起劲,抓着师尊的手追问。 巫却颜想了想,又道:“他的眼镜都是祝具,用来增强『心眼』的。” “那么多副都是吗?可是怎么都只增强一只眼睛?” “心眼非眼,但他说,戴单片镜好看。” “噗……”萧知遥又忍不住笑起来。她想起姜醉离的单片镜总喜欢戴在左眼,而若是仔细看,可以看见被镜框挡住的眼尾处其实有一颗小痣。 明明不戴更漂亮…… 看她笑得开心,巫却颜嘴角弧度扩大了一点:“他以前,很吵,也很怕疼……受罚,受委屈,都会来找吾说话。” 年轻时的火炼侯对几个徒弟的课业要求很是严格,连巫却颜都总会挨打,那时候他们都在药王谷,就住在相邻的院子,往来还很方便,他总是大半夜翻墙来找他诉苦,有的时候不慎被师尊发现,他们就一起受罚。 后来大了,各奔东西,姜醉离也时常偷偷来雪山,从燕上京到北疆虽然没那么远,全力赶路也要四日,他却一点也不觉得麻烦。每次来了,一坐便是坐一整天,哪怕巫却颜一句话也不应答,他也从不觉无趣,喋喋不休,想到什么便说什么,直到雪夜结束,天光破晓,所有的忧愁都会随之消融。 再到离开时,他就又是那个深不可测、坚不可摧的姜氏家主了。 只是不知从何时起,姜醉离来雪山的次数越来越少,也越来越沉默,在巫却颜带萧知遥下山云游之后的很多年,他都没再来过。 萧知遥感慨:“您和姜相的感情真的很好啊。” 巫却颜微微颔首,默认了她的说法。 到了大巫的境界,超脱人外,摒弃感情,会变得越来越不像活人,也越来越偏执。而他很幸运,从一开始就比寻常的巫多了一份羁绊,如今才得以保住了自己的人性。 萧知遥掀开车帘,向北方望去。 祝融军的建成聚集了火炼府的全部心血,无论是战力还是速度都无人能及,这辆马车也被特意改造过,才能跟得上她们的行军速度。而现在离京不过数时,她们已经出了京郊,按这个速度,原本四日的行程,两日内就能到达北疆了。 北疆……真是很久没回去了啊。 也不知道这一次能否顺利…… 她把玩着那块阴阳玉,脸上带着笑容。姜相助她良多,等她回来,可得好好感谢他。 …… 姜醉离忍着反胃,眉头紧锁着,一口饮尽碗中的黑色药汤。轻罗接过空碗,服侍他躺下,为他擦去脸上的冷汗,又拈好被角。 姜醉离躺了好一会才缓过来,突然问他:“她们已经出发了吧?” “是,午时出发,算算时辰,现在应该已经出了京郊了。” “她……可有和你说什么?” 轻罗低下头,轻声道:“太女殿下似乎一直在找您……她说、说祝您早日康复,待她凯旋,请您吃酒。” “……”姜醉离闻言闭上眼,手指微缩,自嘲地笑了笑。 是啊,那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他又在期待什么呢……也罢,这样也好,她们之间本就不该发生什么。一个无人知晓的意外,就让它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于他、于遥遥、于阿颜……都好。 看着脸色苍白的主人,轻罗实在是觉得心疼,忍不住哽咽着道:“我的爷,您这又是何苦呢……” “不然呢?去东宫一哭二闹三上吊,把事情闹得人尽皆知,让皇室和姜氏丢尽脸面,再嫁给太女做个最低贱的侍奴?”姜醉离声音转冷,“轻罗,我教过你,凡事要以家族为重,当作无事发生便是最好的结果。” 虽说入仕的男子每半年便要进诲诫司行述职礼,但他久居高位,积威已久,刑官每次都只是按例论罪行礼,检查贞洁之类的项目都会省略,避女汤他也喝了,总归他这一生都不会嫁人,不用再担心暴露。 婚前失贞的男子,不论身份,贬为奴籍,即便嫁人也不能有名分,就算陛下念及她们这三十多年的情谊,他也只能和灵族那位夜座冕下一样,做一个连纳礼都不配有的侍。 他为了陛下和家族牺牲了自己的所有,一个人撑起姜氏,苦心经营至今,如今大深内忧外患,族中又正是青黄不接之时,他岂能在这个时候倒下? 何况……何况遥遥已是阿颜的妻主,若他真的嫁给遥遥……他如何对得起阿颜? 世上没有男子会愿意看见自己的妻主夫侍成群,虽然遥遥身在这个位置,早晚会娶更多的……但绝不能是他。 他不能背叛挚友。 姜醉离想起最后他送萧知遥回东宫时,出于私心他把她送去了宁安殿,却看见端坐在床边等待她回来的友人,心中阵阵苦涩。 巫者无情,可他的挚友却是这世上最深情的巫,他等了萧知遥一夜,却不知道就在另一座宫殿中,自己的友人正在和自己的妻主苟且。 “可……”轻罗低声抽噎,“这对您太不公平了……” 您为家族奉献,为陛下、为大深付出,可谁来心疼您呢? 轻罗自幼便侍奉在姜醉离身边,持华少君曾是大深最耀眼的郎君,鲜衣怒马,意气风发,又家世显耀,才学出众,他那么与众不同,明亮鲜活,是多少世家贵女倾慕求娶的少年郎。 可自从主子与陛下开始筹谋……他不知愁苦为何物的少君渐渐变了,他不再骑马,不再舞剑,不再谈笑,他敛去所有锋芒,变得稳重、沉默,他像女子一样混迹朝堂,玩弄权术,他独自一人背负骂名与羞辱,直至位极人臣,一人之下。 这些年姜醉离是怎么扛过来的,没有人比轻罗更清楚。 他无双如玉的少君终究再也回不来了。 “公平?”姜醉离轻笑了一声,“轻罗,我已经比世上大多数的男子幸运太多了。” 出身世家,纵然锦衣玉食,也不过是家族联姻的工具,他侥幸有恩爱的母父,博学的师长,意气相投的友人,她们疼他爱他,尊重他的意愿,给了他最好的童年。如今他身居相位、执掌六部,已是万人之上,无人再敢轻视他,就算受了再多苦痛,又还有什么该不知足的呢? “好了,别哭丧着脸了,这点小事还击不垮我。”姜醉离拍拍他的手,“南北大乱,朝中正是缺人之际,我也绝不能倒下……替我取些见愁草来。” “主子!”轻罗猛地抬头。 “快去。我自己的身体,我有数。”姜醉离催促他。 他本来就容易留痕,磕碰一下都会泛青,那小丫头下手没一点轻重,弄出来的痕迹太多,而且月底便是各府大训诫日,就算他是家主也不能免罚,至少要走个过场,他总不能带着这一身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