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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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你考虑过换一种人生模式吗?” “换一种人生模式?” “对,就像游戏一样,读档重来,从你出生开始。” “可以吗?” “当然可以,现在你根据我的指引,忘掉周围的环境,忘掉一切的回忆,好的、坏的通通丢掉,你安安静静、轻轻松松地根据我的指引,重新开始一次?准备好了吗?” “准备......顾、算了,准备好了。” ------------------------------------- 梁教授对门口的顾念良招了招手,示意他可以进来了。 被精神催眠后的肖蔓年靠在窗边的躺椅里,苍白的脸颊边铎了层阳光的金辉,暖融融,金灿灿,睡颜恬静地连睫毛都不眨一下。 好乖的宝宝。 顾念良心头忽然软了一下,而后酸涩又后知后觉漫上眼眶,他有些想哭,忙抿了抿唇止住了。 无声地朝着梁教授点了点头,他安静地站在肖蔓年的左手边,垂眼看着她睡觉,挺拔的脊梁也不自觉倾折,像要决意站成一株沉默的古树,一年一年,一岁一岁,守着树下安睡的小孩。 梁教授站在另一侧,喉咙发紧,忽而有些不确定是否要开始干预了。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通过精神干预找到患者的心结,而后暗示和攥改回忆,虽然能够使患者精神状态回归正常,但同时也会导致记忆缺失和记忆篡改,甚至往后生活也需要更多谎言和治疗干预来圆谎。 如果不是特别严重且无法自愈的心理问题,梁教授一般不会推荐患者选择这种疗法。 但很显然,肖蔓年病情反反复复,身体状态也一落千丈,现在几乎已经到了需要强劲药物辅助的地步,只能说明她内心求生意志极弱,放任不管,就远远不是精神问题,而是生命威胁了。 对于这种“自残”一般的心理状态,梁教授建议立即进行强效精神干预治疗,因此特意和顾念良沟通,并且考虑之后,也通知了顾征。 但他没料到顾征反应极大,电话里便催促他立刻开始治疗,甚至怕梁教授不尽心,还搬出自己的官威来施压。梁教授听完不怕,倒觉得惊讶,顾征此人谨慎小心,最怕被人抓到把柄,当年不管是对许盛烟,还是别的战友,又一贯秉持着自私的底线,而此刻竟然冒着被被诟病的危险来为肖蔓年考虑,实在......怎么说呢,梁教授觉得匪夷所思。 迟来的深情?亦或是赎罪? 他搞不清楚了,当年故事里的人都死得七零八落,在追究起来,他也觉得没意思。 梁教授和顾征确定了开始精神干预的事项,又和顾念良详细讲述了可能会带来的后果和风险利弊。 对于治疗他态度倒是平静,只是听到会丢失记忆后,问了一句:“是会丢失她潜意识里最痛苦的记忆吗?” “一般来说是这样的。但也有可能不是痛苦,而是沉重、遗憾,总之就是患者不愿面对的经历。” 梁教授回答完,对面沉默了许久,顾念良下意识攥紧手指,目光望向窗外,肖蔓年正不听话地把帽子摘下来,无聊地揪着两边毛球上的线头。 秋日里她的头发毛躁,被毛线帽一摩擦更像个暴躁的太阳花似的蓬开,顾念良瞧着瞧着就笑了。 心里琢磨着一会下去要把肖蔓年的头发给辫起来,他扭过头面向梁教授,笑意不打眼底,扯了扯嘴角,接过钢笔很快签好同意书。顾念良起身往外走,摸到门把手时,忽然停下来又问了一句:“或许、或许我也能成为她不堪但又舍不得丢弃的回忆,对不对?” 梁教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顾念良似乎也没有期待他的回答。 轻轻嗤笑一声,他咔哒关上门,手指攥紧又松开,最后被捏成一片惨白。 明知自己不堪,但还想缠着她不放,顾念良觉得顾征在电话里骂的很对。 他们是亲父子,一样无耻卑劣。 被他们这种人喜欢,真是倒血霉了。 ------------------------------------- 梁教授:“年年,你现在如果六岁了,要做什么呢?” “六岁......六岁的话,我想和mama一起去北宁,去看阿烟。北宁很冷,阿烟偷偷和我讲过好多次,他想和mama一起看雪,想给mama堆雪人。但mama不喜欢冷,也不喜欢阿烟。mama说、说让我不要太喜欢爸爸,因为她很不想和阿烟打官司来挣抚养权。所以、所以我要和mama一起去北宁,去看一看阿烟守卫的地方。然后、然后我们就堆三个雪人,堆在高高的雪山上,阿烟说过雪山上的东西一年四季都不会改变。所以我们会堆一个肖雁枝、一个肖蔓年和一个许盛烟,当然堆完雪人我们就要和阿烟说再见了。和阿烟离婚的话,至少mama会活下来吧。只要不那么喜欢阿烟,mama就会很安全,会像姥爷说的,mama会是最开心最热闹的吱吱。” 吱吱.......梁教授的笔尖一顿,墨团在纸上晕开,他想起曾经连队里举办文艺晚会,一向沉默羞涩的阿烟,主动站在灯光下,一张一张展示自己的摄影作品,构图和光影都透着随意慵懒的感觉,年轻的许盛烟透白的脸颊闷红,努力也克制不住的喜悦从他亮晶晶的眼睛里漫出来。 阿烟那天就像一个虚荣的暴发户似的不停炫耀:“这一张是吱吱在山上考察,她很厉害,认识很多植物.......这一张是吱吱工作,穿着白大褂也很可爱.......哈,这一张是吱吱第一次抱我们女儿唉,笨笨的........吱吱.......吱吱.......” 所以,梁教授坐直了身子,在距离那个晚会多年后的遥远午后,他终于意识到许盛烟的可悲。 死亡也终究不能结束一切误会和遗憾。 从生到死,他从未停止过被在意的一切抛弃。 生前是他的吱吱,死后是他的年年。 呵,梁教授忽然心酸得想笑,他多想重新回到那个晚上,撕掉许盛烟展示的虚假幻影,他要揭发他,告诉他:“可怜虫,这世上最后将没有一个人爱你。” “是你,是你可笑地推走一切你在意的人啊,傻瓜。” “年年,你现在如果十岁,你要做什么?” “十岁?十岁吗?我、我想认识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像很多漫画书里的那种,并排骑着脚踏车上下学,在小卖部买对方喜欢的口味的棒冰交换着吃......我会邀请她回家,一起吃mama做的红烧鱼,在公园里玩警察抓小偷,如果好朋友笨笨的,我就悄悄给她放水,不告诉她,谁让我喜欢我的朋友呢。而同样的,我的朋友,她是健健康康又富有正义感的小伙伴,别人再欺负我,她就会是我的华生,我们在一起,谁都不能伤害我们,我们也绝对不彼此伤害......我、我想捂住十岁的我的眼睛,叮嘱我最好的朋友,请一定一定保护好十岁的我,不要......不要认识红河一小的顾念良.......不要........请保护我......” 梁教授感受到肖蔓年潜意识里的惊慌,安抚地摁住她的肩膀,目光则像是两枚钉子猛地扎向窗边的青年。 但很显然,他的状态也没有好到哪里,手指死死扣着窗台,木屑和石灰扎进指甲里,污浊的血迹抹在雪白墙壁上。阳光下,顾念良的脸色是一种颓败的苍白,眼尾一抹红绸,突兀秾艳得仿若寂寞的烛泪。 他目光游移,泪水盈晃着被睫羽扇落,半晌顾念良才自顾自扯出抹笑,唇瓣蠕动,无声笑又无声说:“我知道......我知道......对不起。我这么喜欢你,真是抱歉呐,肖蔓年........” “年年,你别怕,你想,如果你现在二十岁,你想做什么?” “二十岁.......二十岁如果mama和姥爷都在,我会、会做很多自己喜欢的无聊的事情吧,可以看很多很多书,然后就按着书上写的顺序去旅游......幸运的话,我能找到温柔有趣的同伴,一起走在路上,然后再挑一个月亮饱满的夜晚,我在睡觉前偷偷告诉他,我好喜欢他,我想带他回家一起见mama。他会同意的吧,毕竟现在我是不缺爱的孩子,约定俗成的规则里,不缺爱的孩子才能得到爱,不是吗?” “那如果你三十岁呢,年年?” “三十岁.......三十岁要有自己喜欢的事业了吧,或者有自己喜欢的人也行。可能他还会给我生了个很喜欢的宝宝,我们在工作日就交替去接宝宝上下学,周末的话,一天和宝宝去公园,一天窝在家里过我们的二人世界。嗯......就是这样......我喜欢他的话,就想要和他过一辈子,会比喜欢孩子还喜欢他。” “那六十岁呢,年年?” “六十岁?好老啊,我想不到,不过必须想一下的话,我希望世界和平吧,嘿嘿,我希望所有小孩都长成正直和善良的人,希望贫穷不再是耻辱的疮疤,希望公平可以像政治口号一样普及,希望阿尔法和欧米伽能站在天平两端平视彼此,希望猫猫狗狗每天都能幸福地窝在阳光下晒晒暖........” 梦里都在笑,你多傻啊,肖蔓年。 眼角溢出一滴晶莹,顾念良仿佛忍受不了指尖的伤口,哭着骂她,但又隔了一段距离,他抬起手,任凭阳光顺着指缝倾泄在肖蔓年脸上,光影斑斑流动,顾念良窥见她苍白肌肤下涓涓奔腾的生命。 好女孩才不要上天堂。 “肖蔓年呐肖蔓年,你给老子活着。”是含着极大的恨意,顾念良湿润的目光一寸寸摩挲过她。 好好活着,即使是忘了我。 梁教授没再做声,日光一寸寸地移动,他就静静看着顾念良眼尾的泪珠一行行凝在下颌,摇摇欲坠之际,他最后问了一句,来结束这场干预。 “所以,年年,你想不想重来一次?” 屋里响起一声短促的呜咽,顾念良咬住自己的手背,凝聚的泪滴正落在肖蔓年指尖,困着一团阳光轻轻晃。 睫羽颤了颤,日光一束束争先恐后地挤进肖蔓年眼里。 温凉的手指落在顾念良guntang嫣红的眼尾,轻柔地像是择取一瓣玫瑰。 她瞳仁里亮堂堂的,摇了摇头笑。 “我并不觉得之前经历的一切都值得珍藏,但如果重来一次,我就不是肖蔓年了。梁教授,你瞧,我这个人,明明都这么惨了,如果再加上自己都要抛弃我自己,那简直是阎王听了都要为我哭丧哭三天。所以.....” 肖蔓年支起身子,阳光顺着发丝倾泄,她一伸手,哭红脸的小战士就蹲下身,湿漉漉的脸埋在她颈窝,抱紧了她,顾念良放声痛哭。 “所以就当是我可怜肖蔓年,我也绝不要抛弃她,我......当然还有顾念良,我们愿意,为了仅此一份的肖蔓年,忍受happy ending之前漫长又痛苦的伏笔。” —————————— “我是不是个傻子?不然为什么每天都要吃药?” “才不是,肖蔓年,是因为你太聪明了,需要伪装一下才能不吓到世界上的其他笨蛋。” “噢,那你也是笨蛋吗?” 白色药粒倒在瓶盖里,顾念良一个个数好后,倒在手心递给她,薄唇弯了弯,笑得明艳肆意:“我和其他笨蛋不一样,因为我是喜欢你的笨蛋。” ------------------------------------- 梁教授的心理治疗初见成效,而第一期的疗程结束,仍需要辅助药物治疗进行消化。 北宁也渐渐入冬,温度骤降,暴雪天气使得天幕低沉沉,日常出行与生活都有一些麻烦。 顾念良考虑之后,向梁教授咨询了注意事项,然后决定先回B市过冬。 顾征建议要回顾家请专业的保姆来照料肖蔓年,但毫不意外地被顾念良否决了,“照顾肖蔓年并不是在救她,是在救我,爸,难得你想要我死吗?”,此话一出,顾征也沉默了,谈话不了了之,落寞地挂断电话后,他盯着瓷杯里漂浮的碧绿茶叶,忽然没由来的心悸。 B市今晨降温后刚挂上霜,窗外花园里一株细竹倾斜着,青褐色的枝干裹上斑斑白霜,北风中摇摇摆摆,几欲中折。 顾征打开窗子,想起许眉今早刚说要找人将园子清理一遍,心念微动,他忙跑到楼下对正在联系工人的许眉嘱咐:“墙边的病竹先留着,别动它。” 许眉不解:“留着做什么?病恹恹的占地方。” “我只是想看看究竟有没有办法救活她。” 顾征将客厅的窗子也打开,冷空气扫掉沉闷的香料味,病竹青黄的竹叶摇摆两下,仿佛在呼应他的试探。 和自己选择了完全相反道路的儿子......究竟能不能获得自己不敢奢望的离经叛道的幸福? 顾征实在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高铁上,肖蔓年座位旁隔着走廊,坐的是一个怀孕六个多月的mama和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 暖气很足,所以她脱掉了毛绒绒的围巾和宽大的棉服,苍白的脸颊上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孕妇的肚子,手指攥紧了扶手,似乎陷入某种深刻的思考。 小男孩朝着走廊跪在座椅上,也一边嗦着棒棒糖,一边盯着肖蔓年看。 “mama,她脸好白啊,是不是生病了?” “叮叮!不可以这么没礼貌!” 孕妇压低眉头,瞪了一眼小男孩,夺了他手里的棒棒糖后,然后艰难地扶着肚子侧身,朝面色不虞的顾念良和一脸状况之外的肖蔓年道歉:“不好意思,冒犯你们了,是我没有教好孩子,对不起。” “呜呜呜mama......”小男孩撇着嘴,眼泪汪汪地扯住孕妇的袖子,抽噎着说:“我、我没说完啊.....jiejie、jiejie的眼睛很漂亮呜呜呜呜......我们老师说,生病的小孩都是伪装成人类的小精灵呜呜......我是想问jiejie是不是小精灵?” 顾念良眸光微怔,抿了抿唇瓣,侧目看向肖蔓年,她也刚好扭头望向他。 茶褐色的瞳仁剔透澄净,暖黄色的灯光撒进去,列车呼啸驶入黑暗的隧道,而她的眼里盛着唯一一片金色的梦境。 “肚子。” 她抓住顾念良的手指,小心翼翼地隔着毛衣抚上他平坦的小腹,眨巴眨巴眼睛,肖蔓年朝着隔壁的孕妇和小男孩骄傲地说:“宝宝......我们也有。” “小精灵的宝宝......”小男孩用袖子胡乱擦了把脸,挤到肖蔓年座椅旁边,伸出小手试探地问她:“所以哥哥肚子里有精灵宝宝吗?” “没.....” 顾念良无奈地扶额,正想要否认,结果腰腹一紧,肖蔓年探出半边身子将脸埋到他肚子上,霸道地蹭蹭,她挑眉神气地说:“对,顾念良肚子里有七只蝴蝶。” “蝴蝶?哇,那我可以摸摸吗?” 小男孩眼睛亮晶晶的,伸出手跃跃欲试。 “叮叮.....不可以这么没礼......”小男孩的mama朝着对面漂亮却眼神凶戾的青年赔笑,起身想要拽他回来,但很快又听到那个病恹恹的姑娘说:“可以碰一下,但就一下哦,因为顾念良和我的宝宝们需要休息。” “嗯嗯,我知道!我爸爸也说过要乖乖的,让mama休息,不能闹。” “好孩子。” 肖蔓年弯眸笑了,揉揉小男孩的头发,然后牵住他的手轻轻落到顾念良平坦的小腹上。 顾念良垂眸凝视着他们,纤长的眼睫静止,但却有流动的温柔存在,以至于眉眼间凌厉的气质都被柔和了。 孕妇扶着肚子坐回去,心里想或许这个小伙子肚子里真有宝宝,果然年轻就是好,怀孕了还这么漂亮,一点不受影响。 “哇,这里真的有宝宝吗?” “当然,好了,别摸了,小心吓得我的蝴蝶宝宝们。” 肖蔓年侧身挡在小男孩和顾念良之间,压低了眉头一脸严肃地警告她。 小男孩信服地捂住嘴,点了点头,然后又将手拢成小碗在嘴边,踮脚凑近肖蔓年小声问:“可是mama肚子里怀的是弟弟和meimei,哥哥肚子里为什么是蝴蝶呀?” “因为......” “因为哥哥很喜欢jiejie,一看到她心里就痒痒的,像是有一百只蝴蝶在我心头上扇翅膀。” 顾念良主动抢答了小男孩的问题,但目光却柔柔地落在肖蔓年脸上,噙着笑,凌厉张扬的凤眼弯成半截月亮。 “可是......哥哥,”小男孩仰脸望着露出笑的顾念良,顿了顿又改口继续问:“漂亮哥哥,可是你肚子为什么偏偏是七只蝴蝶?” 挑眉笑了笑,顾念良伸手拢住肖蔓年蹭乱的长发,牙齿咬住手腕上的发圈,熟练地给她扎好一个圆圆的丸子,指尖捋下来几缕碎发,他笑着回答:“因为从星期一到星期七,我心头的蝴蝶总是动个不停,而我喜欢她,也总喜欢个不停。” ------------------------------------- 回到B市后,顾念良重新装修了肖蔓年读书时住的出租屋,老旧的小区已经没有太多住户,难得有货车进进出出,安装家具时叮叮当当的声音倒是吵出难得的生机来。 楼上邻居特地端来一盘葡萄,发丝银白的老奶奶敲了敲半敞的防盗门,透过半扇空隙看进屋里。 年轻苍白的姑娘盘腿坐在沙发上,手臂笔直地朝前,不时变换方向,嘴里喊着稚气又严肃地命令:“大副注意,向北转90°,前进三百!” “收到,收到,船长!” 男人背对着门口,暮秋时节也只穿了一件白色长袖,袖口还朝上折了折,露出一截精瘦的小臂。 沙发推动时发出轻微的摩擦声,男人长腿没跨几步,客厅就到头了,他盯着墙面,片刻后弯腰对沙发上的姑娘说:“船长,我们碰上礁石了。” “撞烂它!” “不要,”男人摇了摇头,又认真地说:“会很疼的,船长,我不想你疼。所以我抱着你弃船逃跑吧。” 姑娘惊讶地侧目,拧眉有些纠结:“可是大副,没有船,我就不是船长了。” “那没关系的,船长,等上岸了我为你抢一个山头!”男人俯身轻松将她打横抱在怀里,侧身时露出半面精致的下巴和殷红的薄唇。他翘了翘唇角,又对怀里的姑娘保证:“到时候你可做山大王。” “那大副呢,你当什么?二当家吗?” “嗤,”男人低头撞了下她的额角,凌厉微挑的凤眼噙着笑,他张扬得意地纠正道:“做什么狗屁二当家,我要做山大王的男人!” 屋里细细碎碎的声音又想起,他们大概在说悄悄话。老奶奶将葡萄放在门口,留了张纸条——【欢迎你们,可爱的小朋友】 回到B市后,一些读书时的朋友和同学也陆续来看过肖蔓年和顾念良,相较于北宁的战友们,老同学完整地见证过肖蔓年和顾念良这段奇葩的恋爱,反倒是不怎么惊讶他们兜兜转转又在一起。 不管怎么,过了这些年,只要一看到肖蔓年和顾念良,老同学就恍惚又回到遥远的校园,早读声阵阵,他们站在走廊里用书遮着脸,偷偷笑话正一只手挎着两个书包、一只手扯着肖蔓年狂奔进教室的顾同学。 极不般配但绝对有趣的小情人,多适合天长地久呀。 当时同学们毕业时聊天,还打赌会最早收到哪对情侣的结婚请柬。那一天一半的同学都压了肖蔓年和顾念良,倒不是他们更恩爱,只是因为当事人之一的顾同学臭着脸把全身上下的口袋翻了个遍,一把压上全部家当——六百二十一块钱和三颗水果硬糖。 “钱是我压的,那三颗糖是肖蔓年给的,就算成她压的赌注。还有,谁借我二十块钱打车?我现在要找她去给我道歉。” 遥远青春里的赌注早被长大后的少年们轻轻一句玩笑带过,他们如今也只是感慨,身边的人早早成家立业,当年最看好的一对就还在磋磨。 虽说好事多磨,但老天又究竟是给他们配置了多么盛大的suprise,才舍得这样揉圆搓扁地玩弄他们? 老同学们聚在一起聊来聊去,忽然不知是谁醉了不经意又提起:“唉,你们还知道陈红吗?” “是那个不爱说话,总是穿一件旧校服的女生?” “对!就是她!你们知道她现在做什么的吗?”提问的人眨了眨眼,可以停了许久,卖够关子才大力拍了下桌子,大声道:“人家现在是市一高的校长!不知道吗?在座各位以后的孩子想进市一高,少不得还要去巴结人家呢哈哈哈哈。” “嘿,你怎么现在消息还这么灵通?!” “不是,是前段时间陈红从班级群里特意加我,然后找我要肖蔓年的联系方式,你们知道,肖蔓年现在也不碰手机,陈红联系不上。” “你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初二那年确实肖蔓年和顾念良被请过一次家长,好像是因为和校外的混混打架,然后我见陈红当时蹲在老师办公室的窗户下面在偷听,还和同桌吐槽过。现在想想,之前那群混混主要欺负的好像是陈红,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对上了肖蔓年,然后就被肖蔓年给搞定了。” “艹,这么巧吗?那她找肖蔓年做什么?” “发结婚请柬......” “啊?那肖蔓年的状况能去吗?” “谁知道呢?” “我知道你会来的。” 婚宴入口处,抱着白色裙摆的新娘精致的妆面被冷风吹得微微泛红,她注视着从头到脚裹得只剩一双圆眼睛的姑娘,红唇弯了弯,笑意诚挚。 肖蔓年摘掉米白色的棉手套,从顾念良身后挪出来,慢吞吞地走到新娘面前,然后伸出暖烘烘的掌心捂到她颊边。 漂亮的眼睛一弯就成了明亮的月牙,和少年时期别无二致的肖蔓年好开心地看着新娘,祝福她:“虽然我有点不认识你了,但小jiejie,你这么好的人呐,一定要幸福。” 晨风吹起,今天是难得的暖阳。 洁白的裙摆撩起来云朵一般将女孩们包裹,新娘眨掉眼尾的晶莹,努力地点点头:“肖蔓年,我会的。至少为了不辜负你,我也会漂亮地一直走下去。” 新郎是温润腼腆的男人,眼尾有细微的皱纹,但瞳仁干干净净,笑起来时又冒出天真的傻气。 顾念良不悦地瞥了几眼,总觉得新郎眼睛有几分像肖蔓年。 啧,女孩子就可以随便拉手贴贴吗? 将剥开的糖纸展开又重新折成小三角,顾念良起身挤到肖蔓年身边,眼睛故意不朝牵着她的手的新娘那边看,目无旁人地拿出保温杯喂到肖蔓年嘴边:“一天要喝八杯水,年年,今天你才喝了三杯。” 肖蔓年闻言乖巧地勾头小口小口地抿热水,顾念良伸手撩着她颊边的头发,拢到脑后绑成简单的马尾。 “顾同学,其实......”新娘蓦然开口,声音清冷,不复面对肖蔓年和新郎时的体贴温柔,“其实我一直觉得你配不上肖蔓年,直到现在,我仍这么觉得。” 目光陡然掷向陈红,顾念良不笑时,眉眼间过分凌厉气质便显得冷艳,指尖还挑着肖蔓年的一缕发丝,但他却全身紧绷,有些神经质地望向对面讥笑的新娘。 过了半晌,肖蔓年喝完了半杯水,他接过杯子拧紧,头也没台,但是却冷静地说:“那又怎样?我一直知道自己配不上肖蔓年,但没关系。” 凤眼挑了挑,殷红的唇瓣挽出一抹明艳张扬的笑,顾念良直视着对面,“老子不要脸啊,反正我从小就缠着肖蔓年了,缠了快他妈二十年了。二十年,信息素都他妈腌入味了......” “所以呀,”伸手熟捻地擦掉肖蔓年额角被热水闷出来的汗珠,顾念良笑得桀骜:“只有我能站在肖蔓年身边,你们.....你们都不够格。” 顾念良大概是草木皆兵,毕竟新娘望着新郎宣读结婚誓言时流的眼泪也做不得假。 有些羞赫,他埋头给肖蔓年夹菜,顺便又抢了一桌小孩的可乐。 “小孩子喝碳酸饮料不好.......” “骗小孩!哥哥为什么还给jiejie倒可乐?!” 顾念良蹲在小孩子们面前,扭头看了看正百无聊赖地用牙齿咬玻璃杯沿的肖蔓年,认真端详一会,然后表情严肃地说:“因为那个jiejie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孩。最可爱的小孩想做什么都可以。” “呜呜呜呜呜......偏心!不要喜欢漂亮哥哥了!” 婚礼没到一半,肖蔓年就有些发困,裹上棉衣靠在顾念良身上打盹,后来一直到扔捧花环节,人群闹哄哄挤到台上,她被吵醒,也伸着脖子去瞧新娘手里的捧花。 白玫瑰、郁金香、喷泉草、雀梅、白色蓝星花、细叶尤加利被雪色缎带系在一起,捧花干干净净的,既像是雪地里轻盈的春天,也像春天里忠贞的雪。 “想要。” 从大衣里伸出手,肖蔓年看了眼顾念良,又指了指新娘手里的捧花。 掀开大衣将胳膊裹好,顾念良顺着她的动作瞟了眼台上,“行,你呆好啊,刚睡醒容易感冒,别乱动。” “呦,顾同学,这么恨嫁?” 新娘拿着捧花,眼睛弯了弯,讥诮地望着挤在一群年轻omega之间的男人,肩宽腿长的身材和乖戾精致的长相使得他在人群里过分突兀。 顾念良懒懒地抬眼,目光向下落在她的捧花上,“恨嫁不是一天两天了,你管老子呢。” “切,谁管你?” 新娘转过身,语气讥诮,但手腕用力,方向却是朝着顾念良稳稳丢过去。 他微微愣住,抱着白色的手捧花,望向牵住新郎的手正下台阶的新娘。 她正朝喜宴角落的肖蔓年招手笑,越过闹哄哄的客人,毫不掩饰地大声喊道:“捧花送给你,肖蔓年,你要最幸福哦!” “香香的......好闻,和你身上一样好闻。” 抱着白色的捧花走出婚宴,午后阳光正暖,肖蔓年摘掉手套去摸白色的花瓣。 顾念良走在她身边,盯着捧花酸溜溜地说:“我比花好闻。” “嗯......”肖蔓年严谨地思索一会,忽然张开手臂,将顾念良和捧花一起抱在怀里。 她亲了亲花,又亲了亲他。 “你们乖乖的哦,都是我最喜欢的花花。” —————— 病情一直平稳着。 平稳,是没有恶化,也没有好转。 梁教授倒是时不时会催一催顾念良,建议他对肖蔓年多采用一些刺激情绪的疗法,尽快恢复她完整健全的心智来。但显然他不舍得,或者说,顾念良私心有意纵容着肖蔓年对他的依赖。 安静的、沉默的、悲哀的、兴奋的、暴戾的、厌弃的.......各种状态、各种境地的肖蔓年,他全盘接受,全部都剖开自己的血rou去接纳。 所以,顾念良自私地觉得,病态的肖蔓年或许更隐隐回应了他被分手那些年阴暗的心思。 他想要,生命里只剩他一个的肖蔓年,永远无法在抛弃他的肖蔓年。 多美满。 ------------------------------------- 入冬之后,肖蔓年出去玩的心思少了,整个人有些病恹恹的,喜欢摆弄她在阳台种的蒜苗和韭菜,搬着小板凳,经常一看就是一下午。 顾征这老头经常来探望他们,退休后正闲得蛋疼呢,所以才来几回也被肖蔓年这穷傻子给带进种菜的坑里了,搬着悉心培养的青椒和小番茄,每次来都暗搓搓地和肖蔓年的韭菜比美。 肖蔓年烦了,气得挂在顾念良身上嗷嗷哭,直缠着他又带自己去买了一盆仙人掌,终于抿了抿眼泪腼腆地笑出声。 “不是种菜吗?这仙人掌又不能吃。” 顾念良将刺尖泛白的仙人掌放在一排韭菜中间,张牙舞爪的,像个土匪一样神气。 “嘁,不是吃的!”肖蔓年抱着手机拨通了顾征老头的电话,嘚瑟地说自己的韭菜开花了,叫他赶快来看。 顾念良觉得自己被傻子鄙视了,苦笑不得地看她骗完自己老子,挂完电话才伸手捏住肖蔓年的腮帮子泄愤,“你这个小朋友最近还学会骗人了是不?” “我不是小朋友,我是土匪大当家。” 肖蔓年昂着脑袋还有点自豪地瞪他。 好叭,顾念良抿着唇角,心想她实在可爱,但面上还是一派严肃,又问肖蔓年:“你买仙人掌做什么?” “砸破顾老头的头!看不起我的韭菜,就是看不起我!” “......” 顾念良绷不住了,手心揉了揉肖蔓年的脸,又从兜里掏出两颗核桃让她盘着玩。 吸引完肖蔓年的注意,顾念良走到客厅给顾征通风报信:“有人要打爆你的头,今天最好别出门。” “嘿,老子刀山火海都闯过,哪个小兔崽子敢动我?!” 目光飘到阳台,肖蔓年正拿着砖头猛砸他盘了半年的蓟县红马蹄,感觉到顾念良在看她,还疑惑地翻了个白眼,指着地上的核桃渣抱怨:“干巴巴的都没有rou!” 眉心直跳,顾念良深呼吸,咬牙切齿地回复顾老头:“我家里的熊孩子还爆你的头,你掂量着自己的老身子骨能撑住就来。” 顾征:“.......喂?喂,什么,预约的针灸时间到了啊,那不和你说了,挂了!” 大概是被家里熊孩子分走太多精力,顾念良最近变得有些嗜睡,胃口也不好,每次被肖蔓年顶嘴,气狠了还觉得眼前发晕,要扶着沙发好半天才能缓的过来。 入冬后下第一场雪,肖蔓年因为小学生撞坏了自己堆的雪人,抓着他们在小区打,扎实的雪球一颗一颗专瞄准往小学生脖子里砸。 小学生本来是占据人数优势的,但他们哪里见过肖蔓年这么阴损的招数,被灌了一脖子雪,冻得牙关打颤直哭,节节败退不得已跑回家告家长。 结果就是晚饭时,一群家长拎着自己的崽堵在家门口要顾念良给个说法。 下午本来头就晕晕沉沉的,面前的嘈杂声使得顾念良面色更难看,眉头蹙着,本就艳丽张扬的眉眼显得愈发不好惹了。 唇瓣抿成线,顾念良靠着门框没有说话,家长们七嘴八舌的声音就弱了下去,手臂护着自己的孩子不由地后退几步,似乎怕面前这漂亮得过分的男人会不耐烦地打他们一顿。 “对不起。” 清冽的声音响起,顾念良歉意地颔首,竟是出乎意料地好说话,凤眼盯着面前的家长们,问:“请问你们需要什么补偿?” “我们.....我们又不是要讹你,就是想要,”领头的男人不太敢直视顾念良,目光环视一圈,落在他身后正戴着耳机给韭菜浇水的肖蔓年身上,忿忿地指着她说:“我们要她给孩子道歉,一个大人,居然和小孩子一般见识。” 像是找到了支点,男人望向顾念良,神态似乎在说自己多么地善解人意。 “不可能,”眼睫都没抬,顾念良声音更沉了一些,否定了男人的要求,他直言:“我可以为了迅速解决麻烦而道歉,但我的爱人不行,她不可能有错。” “你、你们这是什么道理?!” 男人面色涨红,被驳了面子似乎有些恼,身后一群人盯着,话放了出去,又不好收回,迎着顾念良的目光,硬着头皮伸手推了他一下,叫嚷道:“一个傻子,也就是我们不和她一般见识,你他妈还当个宝了,今天必须.......” 彭—— 一百多斤的男人摔在地上的声音又闷又响,胸腔震痛之下几乎停滞,男人显然还没反应过来,胳膊又被踩住,原本懒散的艳丽青年阴狠地俯视着他,眉眼间张扬的戾气让他觉得面前的人会毫不犹豫地捏断他的脖子。 “打人是我不对,”踩着胳膊的力道消失,但很快,男人就看见顾念良轻轻半阖上门挡住了肖蔓年探过来的视线,他俯身狠狠拍了拍他的脸,一字一句阴鸷地继续道:“但你如果对我爱人不尊重,那我就顾不上什么他妈的狗屁是非了。” 人群早在顾念良将男人摔到的时候就一窝蜂散开了,而面前的阴影移开后,男人撑着扶梯站起身,扶住发软的膝盖转身要跑,但顾念良又揪住了他的衣领,皱眉不耐烦地说:“联系方式给我,回头我会处理补偿事项的。” “不、不敢了,大哥,我.......” “快点,放什么屁话!” “收到,长官!” 处理完熊孩子的烂摊子,顾念良彻底觉得自己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走了一般,关上门瘫软在沙发里,手指揉着眉心,无奈地叫了叫蹲在阳台装韭菜的肖蔓年。 “别给我装,过来,说说吧,为什么要和小学生打架?” 肖蔓年故意犯贱用鸭子跳的方式慢吞吞朝客厅挪,左瞅瞅,右瞅瞅,见顾念良目光始终盯着自己不放,这才放弃抵抗摊成一个大字在地板上。 “因为那群小屁孩骂肖一个是怪物。” 顾念良盘腿坐在她身边,让熊孩子舒舒服服地枕在自己大腿上之后,才继续问她:“肖一个是谁?” 肖蔓年撇嘴,又朝他翻了个白眼。 “肖一个你都不知道?” 又一次被傻子鄙视,顾念良觉得眼前直冒重影,咬着唇rou保持住清醒,他捏住肖蔓年的腮帮子逼问:“老实回答!肖一个到底是谁?” “嘶.......”被捏住脸的肖蔓年就像是被揪住尾巴的小狗,只能委屈巴巴地老实回答:“肖一个就是你肚子里的崽崽嘛!” “我、肚子?!” 脑袋猛地刺痛,顾念良望着垂着眼要哭的肖蔓年,呆呆地给她揉脸,但语气仍不敢置信:“你怎么会知道我肚子里有、有孩子?” 心尖酸酸涨涨的,顾念良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惊喜还是惊吓,只是隐隐的,望着肖蔓年干净稚气的眼睛,他会觉得,虽然自己不喜欢孩子,但如果他/她会有一半肖蔓年的气息,那他将不介意在多一个宝贝。 “笨!”肖蔓年面对面****腿上,手伸进他上衣里,暖乎乎地贴在顾念良仍然平坦的小腹上,“当然是肖一个自己给我说的啊!” 眨了眨眼,顾念良唇角的弧度越来越深,这段时间身体的异常都有了答案,而这个答案不仅和肖蔓年有关,甚至还将他的身体填得满满当当的,这让他如何不欢喜? “那肖一个这名字也是孩子亲口告诉你的?” 托着肖蔓年的腰,顾念良俯身蹭着熊孩子软乎乎的脸颊,忍俊不禁地打趣她。 “那倒不是。” 她眨了眨眼,睫毛蹭得顾念良脸颊痒,心也痒,不仅将肖蔓年抱得更紧。 “肖一个是我取的。”熊孩子得意地抬了抬下巴,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 “嗯?为什么?”顾念良熟练地给她捧场。 满意地点头,熊孩子飞快地贴了一下顾念良殷红的唇瓣,脸颊被暖气闷得红扑扑的,抿出笑小声地说:“因为我想让你看到崽崽就笑,你好看,笑一下,就像开了一朵玫瑰花。” 砰砰砰砰...... 心跳得缺氧,顾念良此刻实实在在地想要晕倒了,发软的身体缠着肖蔓年,他贴在她脸颊,在肖蔓年看得见的地方、看不见的地方,朝着熊孩子一以贯之地绽开笑。 “肖蔓年,玫瑰花全是你的,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