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怨女弃情享云雨 痴男舍命诱夫君

    在《单身男子》中，主角乔治的爱人吉姆因车祸意外离世，他的悲痛渗透在那之后的每一天。这是一部压抑的电影，却即将成为王静梅的现实。

    艺术确是源于生活又高于它，施神释想起这话，觉得讽刺又滑稽。对应着说，施明堂是吉姆，也是结尾的乔治，王静梅则是失去吉姆后的乔治。

    而他呢？现在看来，他宁愿做吉姆，留下来的人才是最痛苦的，他不想去体验。

    天蒙蒙亮的时候，王静梅趴在施明堂冰凉的身体上哭，施神释还是保持着呆滞的表情。他看着形容枯藁的父亲，觉得他与平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可能一睁眼，又会和他吵个昏天黑地。

    当沉甸甸的死亡最终摆在施神释面前时，他大脑只是一片空白，没有任何实感。

    施神释的爷爷看上去亦是如此，只不过脑子不是空的，比任何人都要清醒，当即就决定把还能用的器官捐献了。但在勾选“遗体”的小框时，泪还是控制不住地打在纸上。

    最终没勾，他说骨灰是要的，留个念想。

    也好，这样施明堂的灵魂，便不会害臊了。

    但王静梅签字时是被老人和护士搀扶着的，手更是抖得执不了笔。施神释看不下去，出去坐在走廊的蓝色塑料椅上。

    他还是流不出眼泪，一切感官也变得极为缓慢，耳边像罩着寺庙里的大钟，有撞钟后残留那朦胧的“嗡嗡”余音，沉闷而又眩晕。

    或许难过的形状，就是这种声波的图样？

    即便施神释想逃避，也逃不开摘取器官后被推出来的遗体。老陈正好撞上这一幕，他安抚了王静梅和施神释的爷爷之后，坐在施神释旁边轻拍他的肩。

    老陈说：“想哭就哭出来吧，没关系。”

    施神释没说话，也没哭。但老陈这么一说，倒是给他的记忆上了发条。然而关于施明堂的那些回忆，仿佛只剩下堆积成山的愤怒时刻了。

    有美好的吗？也有，可施神释想不起太多，因为对此感到些许愧疚，便又开始排除起自己导致他死亡的可能性。

    这绝对不是他的错，而是施明堂自作自受。他清楚若要把责任推卸给死人，他就可以更好地解脱，把后悔深埋在心底。

    他不想则已，一想便混乱不堪，坐在原地捋了很久，久到老陈离开，久到王静梅和他爷爷去办理后事，久到李昙道已经站在墙拐角偷看他多时，他仍是颓然不动。

    李昙道又试着给他打了个电话过去，施神释似是被震动声吓到一样，浑身一颤，盯着手机迷茫地看了几秒，终于接通。

    李昙道靠墙侧过身，往里收了收，尽量把语气放得平缓：“给你打了好多个电话都没接，我很担心你。”

    “没事，是我爸死了。”

    施神释说出口，自己都觉得分裂。李昙道沉默的留白让他松了口气，但他还是惧怕劝慰，于是补充道：“你知道现在不用给我说安慰的话吧？”

    李昙道心一紧，探头看过去：“我知道，我想陪着你。”

    施神释苦笑：“李昙道，我流不出眼泪，我很冷血吗？”

    李昙道立即否认：“不是。”

    “我很不孝。”

    “不是。”

    “我可以替我爸去死。”

    听到向来隐忧的问题被说出来，李昙道难过地滞住几秒，再冷静开口：“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数，你替不了。”

    施神释叹息道：“我妈一直哭，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你考一个离家近的大学，以后多陪陪她，好吗？”

    “你呢？”

    “放心，我们始终在一起。”

    施神释终于嚎啕大哭：“凭什么让他突然死了？凭什么扔下我妈？她只有我了……”

    李昙道眼眶瞬间湿了，快步走过去抱住他：“你mama不是脆弱的人，她会走出来，你也要好好活，这样她才能更好，知道吗？”

    这注定是施神释成为龙睛金鱼的一天，也的确是他“变异”的开端。

    他变了，又好像没变，只是重回了初中那时候铆着劲学习的状态。他学得更拼，各种测验也名列前茅，性情收敛了，变得温顺许多，不怎么笑，也不再喜欢发表见解。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他请假的那一周发生了什么，都笑说是生了场大病，开了天眼了。

    但对于李昙道来说，却像是噩梦开演。施神释之前与他的干柴烈火，在他父亲去世之后便灰飞烟灭。自认为对施明堂没什么感情，却暗自开始守孝，看上去像是被他带走了最浓烈的情感，还带走了除稳固生存之外的任何欲望。转为走读生后，施神释更把骨子里的那股锐气隐藏起来，为体贴王静梅，蜕变得越发成熟持重，努力扮演一个更好的施明堂赔给她。

    一个人的躯壳里有两个灵魂，难免会随时迎来崩溃。眼睁睁看着施神释在被他父亲吞噬，渐渐失去自我，李昙道却束手无策。

    施神释去厕所的当口，他把这些困扰与尹红情严肃又精简地说完，她只是没心没肺地小声惊呼：“不是吧？他痿了？”

    尹红情聚焦的重点反常但一针见血，李昙道并不讶异。

    “他没心情，你走我们后面就知道了。”

    如今三人结伴上学回家，尹红情自觉走在前面，拉开距离，给他们二人留出空间。下晚自习后，施神释会趁夜里看得不清楚，把李昙道的手牢牢牵着，行走依旧保持静默，无话要说。

    某天走到黑灯瞎火的道路旁，李昙道忽然停下来吻了他。

    施神释如梦初醒，捏了捏他的掌心：“怎么了？”

    “没什么，想亲而已。”

    虽然情绪表露得极为细微，施神释也听出他有些愠怒，便从书包里拿出本练习册打开，遮住他们的脸，温柔地吻回去，仅仅八秒，多一秒不多，少一秒不少。而他从前都不愿主动松口的，更不可能让李昙道分出心思来计时。

    “像完成任务一样，你懂我的意思吗？我不愿意勉强他，但很多时候，安慰的举动都感觉是在无形地逼迫他，给他施加压力，不该这样的。”

    尹红情若有所思地点头：“倒也可以理解，因为他爸爸的事……”

    再难受的日子，李昙道都陪施神释熬过来了，现在总算恢复不少，但他还是觉得委屈又心有不甘。既然点了火，还烧得出奇地旺，施神释那边强行泼灭了，放着自己这火该如何处置？王静梅的丈夫去世，难道还要让他李昙道守活寡吗？

    这样想很不道德，太过罪恶。冒犯了王静梅不说，施明堂若在世，知道了他们在做的事，说不定也会气得去世。本就是大逆不道的，还要变本加厉，也过于没人性。

    真是作孽，施神释就不该给他禁果吃，现在不能吃，只能巴巴地望着。可既然是恋爱关系，又是血气方刚，馋人身子怎么了？再说了，以前施神释不也馋他的？凭什么只依他喜怒哀乐，受刑还按连坐制，刑期更要这么久？在的时候不好好尽孝，走了再悔不当初，惩罚自己就罢了，还带着他也不好过，混蛋极了。

    尹红情看着愁容满面的李昙道，觉得他们简直是同病相怜。两个老弟不亚于她和汪屿的翻版，说不上是谁更惨，毕竟她们至少还有层暂时牢固的rou体关系在。

    “你觉得现在，你和我表姐，还有你那个叔叔有什么区别？”

    那天尹红情被汪屿压在身下，心已凉了一半，僵着身子问了她这么一句。

    汪屿不像是为了消解她的良心不安才说的那些话，如果是真心的，她就被骗了个彻头彻尾。

    原来她才是那个蠢蛋，蠢到相信自己能拿捏住别人，蠢到以为能全身而退，蠢到再一次对爱抱有希望。

    感慨蠢事之时，耳边却萦绕起施神释的轻佻话：“被动的才是高手，谁先忍不住告白谁最菜。”

    可见是完全说错了，汪屿不菜，打从一开始就在利用她；而她尹红情不仅菜，还是歌里唱的那种泪汪汪的小白菜。

    若是泪汪汪，汪屿说不定还能心软再骗骗她。可惜尹红情泪腺不发达，装不出楚楚可怜的模样，所以汪屿会用逼迫似的回答让她死心：“区别就是，只要你不愿意，我就马上离开，我们再也不见。”

    明知道她是愿意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以为她玩不起吗？汪屿既然想她们变成这样糟糕的关系，那便再推她一把。

    尹红情索性将捅穿的那层窗户纸全撕烂：“要做就做，每周星期六，去我爸家。”

    所以被尹红情压在箱底的房子钥匙，为了汪屿又翻找出来——太久远，她已经想不起密码是多少，指纹估计也因为当时太小，便没录入。自从搬到李家后，再也没回去过的家，防尘白布不必揭开，只用清理一下房间就好——反正她们是奔着床来的。两人借口去图书馆复习，实则高效又无情地彼此纠缠，互相发泄着直白的情欲。

    第一次进行时，汪屿却情难自已地露馅：“喜欢跟我一起，就不要跟别人。”

    尹红情说好，随即就换成咬。

    第二次进行时，尹红情享受极乐，却非要扫兴：“谁先厌倦了，就结束。”

    汪屿也说好，反而吻得更细。

    尹红情忆起某些细节，激动地一拍桌子，像是拍散一些积压已久的郁闷：“要是不想谈山楂树之恋，放暑假后就硬气一回，让他彻底走出来！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像古代人一样守孝三年吧？”

    李昙道没被吓到，眼神暗下去，落回密密麻麻的笔记本：“不，是我堕落了，我脑子里不该想这些。他没心思做，我就等他好起来，总会有这一天。”

    “你等得及吗？”

    尹红情挑衅地往他耳旁吹了口气，从施神释的位置起来：“什么时候需要我爸房子的钥匙就提前跟我说，姐帮你铺床。”

    转眼暑假过了一周，期末考试成绩出来，又是喜讯连连。偏在此时天公不作美，下起一连八九天的雨，李昙道在房间里孤单落寞，因为与施神释通话已是两周前看到排名后的互相道贺。他百无聊赖地翻着手机上的聊天记录，随后弹出暴雨黄色预警的要讯，却让他也从床上弹了起来。

    起因是昨夜难眠，又补过一部情敌的电影《罗密欧与朱丽叶》，罗密欧在雨天偷偷爬进朱丽叶的房间，浑身湿透，朱丽叶见色忘义，与之交欢。

    李昙道这下明白施神释的想象力是怎么拓宽的了，艺术是活的，阐述的内容因时而异，但有些追求是恒定的，亘古不变。

    真要对不住了，施叔叔。

    他故意不带伞，出门时雨下得更大，淋了一路，跑到电影院叫出正和邹北一起看悬疑片的尹红情：“钥匙给我，我要行动了。”

    尹红情瞧他这副狼狈的样子，心说对自己真够狠的，为了男人连命都不要了。她把钥匙从金属小圈上取下来，表情悲壮地塞到他手里：“地址你知道的吧？床单是粉白格子的那间，早帮你们准备好了，加油。”

    一切就绪，施神释接到李昙道的电话时，正好要午睡。对方声音都在发颤，说忘带伞，问他能不能过去接他。

    死小子，肯定是淋湿了，暴雨的天怎么还出去？

    他立马换好衣服，帮在沙发上睡着的王静梅关了电视，搭条薄毯，拿了两把伞匆匆出门接人。

    李昙道站在他说的那个高档小区旁的超市雨棚下，看见施神释举着伞跑过来，又朝他疾步走去。

    施神释忙揽住他，用手给他抹去脸上的水，又气又怜：“怎么会淋成这样？”

    李昙道没回答，顺势把头落在他肩上。

    施神释的伞全倾向他那边，感到李昙道周身抖得厉害，隔着一层潮湿的薄T恤，身子guntang，心跳得也骇人。他将他搂得更紧，柔声哄道：“你在发烧，我送你去医院……”

    李昙道虚弱地摇头：“上去吃点感冒药就行。”

    虽是摸不着头脑，也揣着一肚子火和问题，施神释仍然成功被落汤鸡怂恿进了小区。

    李昙道一进门就直奔浴室，把门上了锁，留施神释在外面费解又焦急地拧把手：“干什么？！”

    必要的清洁工作必不可少，李昙道不紧不慢地按照所学灌洗几次，腿都有点站不稳。脑袋越发昏沉，急促的敲门声也听得不真切，最终扶着墙走到门边，对着镜子嘲笑自己。

    他大爷的，为爱痴狂，舍命奉陪不过如此了，下次不在他身上一一讨回来，他就再也不姓李。

    李昙道深呼出一口气，把门锁去了，故作惊惶地喊一声：“施神释！”

    施神释这才骂骂咧咧地打开门：“到底发什么疯？你个混……”

    眼前的景象使他噎住又愣住。

    只见氤氲的水汽中，李昙道赤身撑在洗漱台的镜子前，臀部努力翘起，而手指正艰难地扩张着某个部位。他侧过头看着他，眼神迷离，摆头示意他移步身后。

    然后施神释听见他喑哑地说了两个字，声音听起来固执又多情。

    “干我。”